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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


  我一時有些猶豫。

  總不能告訴單于,我是從未來的歷史書中得出的結論吧。

  「陛下應該比我更加清楚。」我遲疑地說。

  單于低下頭去,像在想著什麼心事,又像是僅僅只為了掩藏心底的某種情緒。

  過了一會兒,再抬起頭來時,他忽然笑了。

  只是那笑意未曾到達眼底,「你很好!你的確給了我你心裡最真實的答案,不虛偽,不掩飾。」

  雖然我並不能理解他微笑的含義。但,到底是一種鼓舞。

  我再不遲疑,鼓足勇氣問:「不知道陛下是不是有了蕖丹的消息?」

  「為什麼這麼問?」

  原本似乎是微笑著的眼驟然沉了下來,我在心裡低低地歎了一口氣。

  「方才烏赫將軍說的話我都聽見了。」

  單于蹙眉,靜靜地凝視著我,半晌,直到我被他看得有些不知所措,他才收回沉思的目光,淡淡地說:「那孩子受了驚,日後,你還是多花點心思在他身上吧。」

  我深一腳淺一腳地出了金帳,腦中反復思索著單于最後所說的那一句話。

  多花點心思在蕖丹的身上。

  這,又是何意?

  是告誡嗎?還是,僅僅只是一個父親的關切之詞?

  頭一次,我發覺,頭曼單于並不像我所以為的,只是一頭憑藉著天生的蠻勁以武力征服四方的公牛,而是一隻不動聲色的狐狸。

  老狐狸!

  想到這裡,我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。

  如果當時我稍微虛偽一點,逢迎一些,說些違心的謊言,那麼或許,此刻,我不是走在迎接蕖丹的路上,而是別的某些地方了。

  第五章 驚變

  我想,我最討厭的季節,應該是冬天!

  在我的生命裡,似乎所有的變數,都發生在冬季。

  而偏偏,塞外的冬天總是特別漫長,欲走還留。

  從去年夏天,蕖丹被白羊王子護送回王庭開始,到今年冬天,整整半年的時間,王庭就像是一攤靜水,好像蕖丹從來沒有被混入王庭的月氏奸細綁架,從來沒有繞道從白羊經過時,被白羊王所救,從來沒有離開過王庭……

  好像,我也從來沒有因涉嫌謀害他而被囚將近七個月之久……

  雖然我們都知道,那件事不可能什麼痕跡也沒有留下,但,因為彼此太刻意想要忽略,所以反而被封入心底深處,輕易翻檢不得。

  而等到我們有了足夠的勇氣,想要重新面對時,漫天的飛雪已然飄然墜落。

  冬天來了,我仿佛又嗅到了災難的氣息。

  匈奴曆,頭曼三十二年。

  這年的冬天特別漫長。

  「在看什麼?」蕖丹回來的時候,我正百無聊賴地翻閱著手中的一冊竹簡。竹子已被摩挲得非常光滑了,顯得有些陳舊。裡面的刻字,我已熟悉得幾乎可以倒背。但是,這樣枯燥沉悶的日子,今天只是不斷重複著昨天,而我,除了不斷折磨這些竹簡之外,還可以做些什麼?

  「還不是……」我本來想說,還不是那些東西,又沒有什麼新意。但,話到嘴邊,變成,「還不是……《國策》。」說著,將竹簡仔細碼在一邊。

  蕖丹看了我一眼,嘴唇動了一動,也沒說什麼。沉默著將外氅脫下,搭在一邊。

  曾經有一次,他在不經意中問我,為什麼我看得懂漢書?

  我說,小時候跟避難到賀賴部的一個漢人學過認字。

  他便不再追問。

  我想,他一定還好奇書中說了一些什麼?但,他沒問,我便也不說。

  大部分時候,我們只是在各自的領域裡想著各自的心事。

  隔膜——

  隨著時光匆匆的腳步在我們凝望著彼此背影的目光裡瘋長。

  如果,不是那一天,我試圖稍微改變一下我們之間的關係,試圖以贖罪的心情走進他日漸封閉的內心,試圖撫平他爬滿眉心的褶皺,試圖讀懂他從前從未有過的落寞的心事……

  我想,也許一切,都將不同。

  那一日,是整個冬季陽光最燦爛的一天。

  朝陽映在冬雪之上,宛如在地上鋪了一層晶瑩剔透的六角冰花織成的地毯。

  「蕖丹!」我看著帳外一地的銀白、晶燦,忽然回頭喚他。

  他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來,那一雙曾經盈滿笑意的眼,帶著一種無所適從的茫然。

  我的心微微一痛。

  那半年之久,到底發生了一些什麼?

  為什麼會令一個溫和天真的少年,變成如今恍惚陰鬱的模樣?

  我的聲音放輕了一些,像是怕驚擾了什麼似的,「好久沒有騎馬了,趁著今日天氣晴暖,我們出去跑跑馬吧。」

  「這種天氣?」

  「這種天氣很好呀。都半年沒有見你騎馬了,騎術一定又退步了。」我笑道。

  他也笑了,是一種敷衍的笑,「馬背上長大的草原兒女,哪有那麼容易荒廢了騎術?」

  我扁了扁嘴,「那麼我們出去比試比試。」

  他沉默了一會兒,大約是終究不忍掃了我的興,輕輕點了點頭。

  我歡呼著喚來阿喜娜和比莫魯。他們兩個看起來比我還要興奮。

  比莫魯興沖沖地沖出去,過了一會兒,又興沖沖地沖回來。一聲長哨,一匹黛青色的駿馬就站在我們面前。

  「呀!」我驚呼,「踏雪烏騅?」

  「可不是?」比莫魯得意地說,「這是單于陛下的戰馬,匈奴上下只此一匹。」

  沒錯,踏雪烏騅和雕花硬弓是單于隨身最喜愛的兩樣物事,沒想到,他卻把它們分而贈給了自己的兩個兒子。

  我神情複雜地望了蕖丹一眼。

  他卻仿佛毫無所覺。

  逕自翻身上了烏騅寶馬,勒馬回望著我。

  我甩了甩頭,甩去心裡那些突然而起的不舒服的感覺,趕忙跳上馬背。

  兩乘駿馬疾風似的向前沖去。

  有好幾次,「滿月」眼看就要超過蕖丹的踏雪烏騅了,然而,任我如何使盡力氣,騎術再如何精巧,卻始終慢了寶馬一個馬身。

  我不由得嘖嘖稱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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