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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


  人們激動起來,你推我搡地朝前擠。

  近了,再近一些,漸漸地,已能看到當先那人臉部的輪廓。那個面容冷峻、薄唇緊抿的人,是冒頓……他是冒頓!

  我心頭一陣恍惚。

  感覺眼前仿佛是有無數的光,蹦躥著掠過,忽然腿一軟,阿喜娜及時伸手攙住了我。

  「王妃。」她有些擔心地望著我。

  我對她笑著搖了搖頭。她才意識到不妥,猛地住了口。

  幸而,沒有人注意到偷溜出來的我們。

  這時候,太子率領的南征軍已經逐步進入人們的視線,人群異樣的沉默下來。除了最初的幾十騎之外,後面的軍隊簡直可以用慘不忍睹來形容。不是老就是弱,不是傷就是殘!

  他們拖著病體,相互攙扶,一步一喘地走在隊伍的中段。有的人斷了一條腿,殘肢捨不得丟,還綁在自己的肩上,發出難聞的惡臭。

  有的人,面目猙獰,齊額至眉至唇,切開一道長長的刀疤,皮肉翻卷,不忍卒睹。

  而有的人,看不出來傷在何處,可衣服上面的血痕,已經褪成黯淡的赭色……

  這是一支勝利的軍隊!同樣的,也是一支哀軍。

  每一個能活著回來的人,除了慶倖之外,還有著恍然不真實的虛幻感。不能置信,他們,竟然打敗了比他們強大十倍的秦軍!

  如果……如果不是最後秦兵大批撤離,他們不敢想像,最後的結果,究竟會如何?

  與其說,是他們浴血奮戰奪回了河南,不如說,是秦軍主動放棄。

  是以,每一個切切實實參與到此次戰役的人,都再也不會懷疑,冒頓就是天神之子,是被天神賜予祝福的人!

  他那樣的人,是天生的英雄,是註定要稱霸草原的!

  每一位戰士的眼中,都閃動著虔誠與信賴的光芒。

  冒頓便是在那樣的目光之中,偏腿下馬。雖然帶領著這一隊殘兵,在風雪之中跋涉了那麼久,他卻絲毫沒有疲憊的神情。

  輕振衣甲,他獨自踏著鋪在草地之上的紅毯,一步一步走向紅毯盡頭的頭曼單于。

  沉默,依然持續著。

  一股異樣的緊張在空氣中流轉、蔓延。

  我緊緊握住阿喜娜的手,一顆心仿佛要跳出胸腔。

  終於走到盡頭,冒頓立在單于馬前。

  單于不動聲色,垂目凝視著自己的兒子。

  良久——

  「父王。」冒頓雙膝跪下,趴下去伏拜。

  身後,鳴鏑戰士們齊刷刷下馬,扯著韁繩半跪在旗下。

  「辛苦了,起來吧。」單于的聲音低沉,聽不出喜怒。

  「為父王做事情,冒頓從不覺得辛苦。」

 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。

  單于深深地凝視著跪伏在自己腳下的冒頓,忽然,緩緩地笑了起來,「這麼多孩兒之中,偏偏就只有你同我最像!」說著,轉過頭去,從侍從手中捧著的匣子裡取出一張弓、一壺箭。

  人群之中,吸氣之聲此起彼伏。

  人人都認得,那張雕花硬弓是單于從不離手的最心愛的武器。

  「你是我親生的兒子,從小到大,我沒有給過你什麼東西,這張弓跟了我三十年,殺敵無數。這壺箭是我特地為你做的響箭。這一次,你為匈奴立了大功,成為草原上最勇猛的英雄!日後,就讓這張弓助你的威武吧!」

  話音落地,半晌,人們似乎才回過神來,發出猛烈的歡呼:「英雄!英雄!天神之子!」

  「謝父王。」冒頓接過弓箭,捧在手中細細地摩挲。從他低垂的眉眼之中,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。

  單于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,雙臂一振——

  猛然間聽得鼓樂聲響,錦衣的女奴們捧著美酒和器皿從單于迎候的隊伍中逶迤而出,一一呈放於地。五光十色的織錦,金碧輝煌的金珠寶玉,無論哪一件,都足以讓人眼紅心顫。

  我聽著人群裡發出的低低的讚歎之聲,輕輕扯了扯阿喜娜的衣袖,無聲地退了出去……

  單于的旨意到得並不是太晚。

  天還沒有全黑,我和阿喜娜已經由小小的囚帳搬回了原來金碧輝煌的王子大帳。

  帳內,似乎也沒有什麼改變。依然用貂皮、鹿角、綢緞裝飾得富麗堂皇,鋪在地上的大紅底色花紋地毯纖塵不染……

  一切,都和蕖丹在的時候,沒什麼不同。

  但我知道,必定有些什麼,和從前不一樣了。

  王庭的歡慶鼓樂之聲,整整維持了一個月,這一個月來,冒頓的威名如一陣強勁的朔風,吹遍了塞外的每一個角落。

  然而蕖丹,還是沒有消息。

  我開始變得坐立不安,有時候,遠遠望著冒頓意氣風發的笑臉,我會忍不住懷疑,到底在這件事情上,他是不是全然的無辜?

  卻還是沒有勇氣走到他的面前。

  不是因為害怕背地裡那些渴望著發生一些什麼事情的偷覷的目光,而是,這樣的猜測與隔膜,忽然讓我覺得害怕。

  連那樣生死與共的患難之情,都不可以被信賴,那麼,在這個充滿了虛偽與陰謀的王庭,我們能夠相信的,究竟還有誰?

  時光並不因為等待而放慢腳步。

  春盡的時候,王公貴族們紛紛進言,將王庭遷到黃河南岸氣候溫暖、宜農宜牧的河套地區。

  單于聽後,卻始終不發一言,誰也摸不透他的心思。

  河南,那是多少匈奴人夢裡遺失的故地。當年,匈奴各部在頭曼單于的率領之下揮師南下,在那片新開闢的土地上,匈奴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撐犁孤塗大單于!

  頭曼單于被草原上的人們奉為救世主!是拯救了整個草原的大英雄!是族中萬世的王者!那段日子,曾經是他生命中最為閃光的歲月!

  然而,幾年之後,秦大將蒙恬率大軍壓境,匈奴戰敗潰逃,北渡黃河,四散著逃入草原深處。

  雖然,頑強的匈奴人迎著強勁的北風,重建了家園。但是,對於大部分匈奴人來說,惡劣的自然環境還是讓他們的生活日益潦倒、困頓。

  讓匈奴的馬匹重新踏上河南那一片肥沃的土地,便成為每個匈奴人心中熱切盼望的夢想。

  如今,機會就在眼前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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