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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


  ▼第十三章

  雪珂在半個月以內,足足瘦了五公斤。

  這種迅速的消瘦,起因仍然在葉剛身上。

  他們講和了,他們繼續來往,繼續見面了。但是,有什麼東西不對了。他們之間,失去了往日的甜美與和諧,每次見面,都像繃緊的弦,彌漫著一層無形的緊張。這種氣氛是怪異的,不正常的,充滿了壓迫感的。

  葉剛似乎更愛她了,他對她小心翼翼,體貼入微。也會突發性的來陣狂熱的擁抱、接吻,或痴痴迷迷、長長久久的注視她。他從不越過道德與禮教的最後一關,他總在緊要關頭提出去「遊車河」

  「看燈海」

  「觀日出」種種提案,而把一些遐思綺念給拋開。由於這一點,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「獨身」主義裡,仍然深深埋藏著「禮教」的觀念。或者,這觀念並不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,而僅僅為雪珂存在著。不,還有──林雨雁,她記得葉剛提過,雨雁也不是能擺脫傳統和禮教的女孩。在經過這次爭吵,經過這段漫長的內心掙扎,經過父母的種種喻解,雪珂首次對自我有某種認識。她知道自己只是個嘴上談兵的人,外表上,她新潮,她前進,她不在乎禮教,事實上,她在乎。因為,在最後的追索探討之下,她發現「愛情」本身包括的東西,甚至有「禮教」在內。

  她不知道葉剛是否承認了這一點。可是,自從吵架以後,葉剛變得絕口不提這件事。他不提,雪珂當然也避免提起,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。他們兩個都變得很小心,兩個都常常窺探著對方的意願,兩個說話都經過思考──也常常兩人都陷入某種無助的沉默裡。每當這時候,雪珂就會覺得自己像飄蕩在茫茫大海中的一葉小舟,而且是黑夜的大海,伸手不見五指,四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,她就飄著飄著飄著──而不知要飄向何方。總記得那夜講和時,葉剛說過「我投降了」。

  事後,雪珂曾深深思索「投降」這兩個字中的「挫敗」意味。葉剛把這件事當一個戰爭,他只是不得已的認輸而已。這種體會使雪珂感到很難過。她不要和他戰爭,她不要他「投降」,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,她要兩人之間的「共鳴」與默契。可是,什麼都不能談了。他們在一起時,不談未來,不談計劃,不談愛情觀和婚姻觀。他們為戀愛而戀愛,為相聚而見面──忽然,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虛,一切都很幻滅。葉剛並沒有改變,他仍然排斥婚姻,仍然排斥「天長地久」的誓言。他還是那個莫測高深的他,他還是那個她不了解的他!

  她迅速的消瘦憔悴下去,裴書盈看在眼裡,無能為力。自從見過葉剛後,裴書盈不再拒絕葉剛,她反而安慰的、勸解的對雪珂說過:「要改變一個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很難,葉剛已經是快三十歲的人了,很多觀念已經定型。你要給他時間,讓他更深的體會到愛是什麼。」雪珂默然不語。雪珂變得沉默了,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說話。消瘦之後,她的眼睛特別大,閃亮亮的總像含著淚,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,而那細細的手腕是令人「我見猶憐」的。這種變化雖然很緩慢,葉剛卻不會不注意到。於是,他會猝然的把她擁進懷中,顫慄著說:「要我怎麼做?雪珂,要我怎麼做?」

  她搖頭,拚命搖頭。問題就在這兒,她不能說要他怎麼做,愛情是要自動的,愛情不是被動的,愛情是積極的,愛情不是消極的,愛情是建設性的,愛情不是破壞性的!她搖著頭走開,她不要他「做」任何事。她在等他主動的站起來,去面對這份愛情,去面對雪珂,去面對未來。是的,面對。她想起徐遠航說過的話:「在他驕傲的外表下,他有一顆根本不能面對現實的,充滿自卑感的心!」是的,儘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、劍拔弩張,她卻越來越體會到,父母都有正確的地方。這使她感到洩氣,和洩氣同時而來的,是對葉剛一種隱隱的失望。這失望咬噬著她的心靈,使她食不下嚥而徹夜失眠。

  這種愛情是一種煎熬,在學校裡,她還要面對另一份煎熬。這天晚上,學校在為畢業晚會做準備。畢業,七四七今年就畢業了,阿光阿禮阿文都同一屆,全要畢業了,他們男生,都已經抽過簽,七四七抽到陸軍,阿光阿禮在海軍,阿文在空軍。馬上他們就要服兵役,相聚一場,都要風流雲散。學校中,送舊迎新總是感觸很深的。尤其許多四年級生,正和低年級生在戀愛中,那離愁別緒,常會彌漫在整個校園裡,到處都看到雙雙對對的人影,在樹蔭下,屋檐下,廊柱下卿卿我我著。

  這晚,雪珂在禮堂裡幫忙貼座位表。貼好了,她就一個人坐在那空空的大禮堂中,望著舞台發怔。念大一好像還是昨天的事,轉眼間就要進入大四了。她痴痴的坐著,沒注意有個人走進禮堂,本來,禮堂就一直川流不息的都是同學,在張燈結綵,貼歡送詞。雪珂根本沒去看那些進進出出的同學,她望著舞台,不知怎麼,就想起迎新晚會那晚,巨龍合唱團還沒定名呢,卻活躍的在台上彈著吉他,唱著歌,他們唱蘭花草,唱捉泥鰍,唱他們自編的「迎新歌」。

  那個人看到了她,筆直的向她走了過來,一聲不響的坐在她身邊。她抬起頭來,立刻接觸到那閃亮的眼鏡片,和鏡片後那對閃亮的眼睛。她的心臟「怦」然一跳,唐萬里,七四七!好久沒碰到了,這些日子來,他在躲她,她也在躲他。一見到唐萬里,她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眼眶就濕了。透過淚霧,她發現他曬黑了些,成熟了些。他直直的盯著她,好久都不說話,然後,他的手忽然蓋在她的手背上。

  「他待你不好嗎?」他問,很認真的。

  「誰?」她腦筋轉不過來,不知道他在說什麼。

  「當然是那個人!」唐萬里不說那名字,那名字會刺痛他。「那個有輛野馬的傢伙。」

  「哦!」她應著。「不,他很好,很好。」她連說了兩個「很好」,好像必須強調什麼。他凝視她,一下子緊握住她的手,把她握得好痛好痛。有股怒氣飛上他眉梢,他惱怒的說:「別撒謊!你不快樂!」

  「我──」她掙扎的說:「快樂,很快樂!」

  「胡扯八道!」他嚷:「當你是我的女朋友的時候,你整天笑嘻嘻的,又愛吃又愛鬧!我幾時允許過你瘦成這樣子?我幾時允許過你一天到晚悲悲切切的?他把你怎麼樣了?他怎麼可以讓你一天比一天瘦下去?」

  她驚愕的瞪他,原來他一直在注意著她的,原來他還沒有停止對她的關懷。她的眼眶更濕了,喉嚨裡鯁著個硬塊,舌根酸酸的。她真想哭一場,真想撲在他懷中好好哭一場。但是,不行!她不能這樣軟弱,不能這樣莫名其妙。她強忍著淚,喉中啞啞的說:「我很好,真的。」她勉強想擠出微笑,就是笑不出來。「我瘦了些,沒什麼關係,現在流行瘦,是不是?不要亂怪別人。我坐在這兒,有點傷感,只因為你們馬上要走了,要離開學校,服兵役去了。」

  「你們是指誰?」他問:「包括我?」

  「嗯,」她哼著。「當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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