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昨夜之燈 | 上頁 下頁
二九


  「我是葉剛。我想跟雪珂說話!」

  果然是他!愛情的遊戲裡,電話總扮演一個角色。她抬眼去看雪珂。雪珂滿臉的苦惱,滿眼睛的迷失,滿身心的嬌弱與無助。她哀求似的看著母親,知道是他打來的,不知道該不該接,不知道要不要接!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打來?不知道,不知道,不知道,什麼都不知道!

  裴書盈深切的看著雪珂,重新對著聽筒。

  「對不起,」她冷淡而柔和的說:「我是她母親,她已經睡了,有什麼事,明天再打來吧!」

  她想掛電話,對方立刻急切的接口:「不,她沒有睡。她的窗子還亮著燈光,她沒睡。伯母,轉告她,我在三分鐘之內來看她!」

  「喀喇」一聲,電話掛斷了。裴書盈驚愕的握著聽筒,驚愕的轉頭看雪珂,驚愕的說:「他說三分鐘之內要過來。這是怎麼回事?他知道你沒睡,他看到燈光──」老天,他就在樓下,他又是從樓下打來的!何必?何必?何苦?何苦?已經把她趕出門了,已經對她吼過叫過了,已經說出最殘忍的話了,何必再見?何苦再見?她用雙手抱住頭,她的頭又暈了,又痛了,碎成粉的心居然也會痛,每一粒灰都痛,千千萬萬種痛楚,千千萬萬種恨意──門鈴急響,她衝口急嚷:「不見他,發誓不見他!」

  裴書盈慌忙走出臥房,關上房門。再穿過客廳,去打開了大門。葉剛挺立在門外。這是裴書盈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,高大的個子,濃黑的頭髮,一對如此深邃,如此銳利的眼光,這對眼睛成了他全身的重點,這對眼睛不是海,不是森林,不是夜,不是日出──雪珂錯了。這對眼睛是火,這個人也是火,一團燃燒著的火,帶著所有火的特質!光亮、灼熱、強烈,而具有摧毀力。「伯母,」葉剛開了口,聲音堅決而沙啞。「我來看雪珂!」

  「她已經睡了──」他推開房門,擠進了屋裡,返身關上房門,他注視著裴書盈,低聲說:「原諒我這麼沒禮貌,原諒我深夜來訪,原諒我沒給你一個好印象。我現在要見雪珂,不見她,我不會走!」

  裴書盈又驚訝又愕然。但,在這一瞬間,她了解雪珂為什麼會為這個男人著迷了。他那麼堅定,那麼倔強,那麼穩穩的站著像一座鐵山。而他的眼睛,老天!這對眼睛裡充滿了燃燒的火燄,他是火,可以燃燒任何東西,可以摧毀任何東西。她簡直有些怕他了,退後一步,她勉強的,掙扎著說:「她──不想見你!」他抬起眼睛,望著雪珂的房門口。裴書盈本能的攔到那門口去,急促的說:「不行,你不能進去!她剛剛才好了一點,她回家的時候,簡直像個死人──」

  「我知道。」他短促的說:「我跟著她,走了大半個台北市。」

  「哦?」裴書盈愣住了,她自己都不知道,雪珂曾經走過大半個台北市。就在她發愣的時候,「豁啦」一聲,房門開了。那個「發誓不見他」的雪珂,正扶著門框站在那兒,她穿著件白衣服,顫巍巍虛飄飄的站在那兒,似乎用根手指頭一戳,就會倒下去。她的眼睛張得大大的,頭髮散亂的披垂在胸前。她望著葉剛,兩眼直勾勾的,一瞬也不瞬。

  「你來幹什麼?」她問。

  他一看到她,像受了傳染一樣,臉上的血色立刻也沒有了。他和她一樣蒼白,他盯著她,往前邁了兩步。裴書盈退開了,她驚悸而困惑的退得遠遠的,她不知道這兩個孩子在幹什麼,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玩一種什麼遊戲?只慌亂的體會到:這個葉剛並不單純,這個葉剛不是可以用道德的尺來衡量是好與壞的人。這個葉剛是奇異的;是難解的。但是,她那母性的胸懷裡,有某種軟弱的東西在悸動。

  這個葉剛,簡直是迷人的!「雪珂,」葉剛開了口,他伸出手去,似乎想去扶她,因為雪珂那樣搖搖欲墜。雪珂的肩膀本能的、抗拒的晃動了一下,他立刻把手收回來,垂在身邊。「我來道歉。我瘋了,我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。」他很困難的說,好像他一生沒說過「道歉」兩個字。「你不必!」她簡短的說。「那麼,我來告訴你一句話!」他更加困難的說,臉色更白了,聲音裡迸裂著痛楚。

  「什麼話?」

  「我要你。」他掙扎著,苦惱的吐出這三個字,像表演特技的人從嘴裡吐出三根鐵釘,每根鐵釘可能都沾著體內的血漬。她的頭微側過去,靠在門上,她的眼光沒有離開他的臉,她不說話,眼底閃爍著懷疑、困惑,和不信任。

  「我要你。」他再重複了一遍。「我一生從沒有這麼強烈的要過一個人。這對我是太痛苦的一件事。一件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事,它違反我所有的原則。哦,雪珂,我不要傷害你!如果我沒有辦法用我的方式要你,那麼,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!」他頓了頓,大口吸氣,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,壓制心中某種痛楚。「你要我怎麼做,我就怎麼做,只要不再發生今晚的事!雪珂!你不該闖進我生命裡來的!可是,你闖進來了,而我──」他蹙眉:「我投降了!雪珂,我投降了。」

  她一下子向他飛奔過去,他張開手臂,把她整個身子都圈進臂彎中,他的頭埋進她的頭髮中,輾轉的吻她的頭髮,吻她的耳垂,嘴裡喃喃的,昏亂的低語著:「以後不許去天橋吹冷風,不許到平交道上去踩枕木,不許在車子飛馳的街道上慢吞吞晃來晃去──你嚇死我,你嚇死我!」雪珂緊緊偎著他,胳膊環繞著他的腰際,臉貼在他肩膀上,淚水瘋狂的湧出,沾濕了他的衣服。

  裴書盈吸吸鼻子,用手擦拭掉自己臉上的淚痕。傻瓜!她罵著自己,有什麼好哭的呢?那個「抱獨身主義」的男孩完蛋了,投降了。愛情,再一次證明理論僅僅是理論,當你愛的時候,你只想天長地久!

  是嗎?她再抬起眼睛來,深深的看了葉剛一眼,心裡猛的湧來一陣疑惑。葉剛緊鎖著眉,那眉心豎著好幾道刻痕,他的眼睛苦惱的緊閉著;痛苦與無奈幾乎明寫在他眉梢眼角及額前。怎麼!承認自己的愛情居然如此痛苦嗎?如此無奈嗎?如此勉強嗎?她驚愕的看他,困惑已極。他真的在抗拒著什麼呢?未來?婚姻?責任?他在強烈的抗拒著什麼呢!

  裴書盈悄然退開,感到一片厚而重的烏雲,正從窗外向窗內遊來,那陰影無聲無息的籠罩在整個房間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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