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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


  「那麼,」他率直的問:「你對我並不能完全忘情了?你還懷念我?你還有一些想我?你還──有一些愛我?是嗎?是嗎?離別,還是會讓你痛苦的,是嗎?是嗎?」

  她看著他,他年輕的臉龐上居然又綻出光彩和希望來了。她心中又酸又痛,喉嚨裡的硬塊在擴大。「我一直把你當最好的朋友看,」她掙扎著說:「是你不要理我了!」

  「我不敢理你,」他說:「我怕一理之下,就什麼都會理,我劃分不出什麼是該理的,什麼是不該理的。」他伸手整理了一下她垂下的髮絲,他嚥了一口口水,他那粗大的喉結在那瘦長的脖子上蠕動。他忽然笑了,笑容裡有些苦澀,卻有更多柔情。「真傻!」他喃喃的說:「真傻!」

  「什麼?」她困惑的問:「誰傻?」

  「我啊!」他說:「我實在很傻!我應該理你的,只要我理你,你不會變得這麼憔悴,我最起碼可以把你帶到攤子上,每天餵你蚵仔煎,把你餵得胖嘟嘟的。我可以唱歌給你聽,我──」他深思著,眼底閃過一道光彩。「可以陪你游泳。又是游泳季節了,我還記得你站在游泳池裡發呆的事。你就那樣直挺挺的站在那兒,純白如雪,皎潔如玉。」他回憶著,狠狠的咬嘴唇,再看她。「你瞧,你該再去游泳,多曬點太陽,就不會讓你如此蒼白。」她瞅著他,眼眶始終沒有乾過。

  「你真好。」她喃喃的說:「我會永遠永遠永遠記得你。」

  「別說得好像我們會生離死別似的!」他依然笑著,溫和的握著她的手。「答應我,我去受軍訓以後,給我寫信,告訴我你所有的事情,讓我們──」他頓了頓。「像個好朋友一樣?」

  「好。」她溫順的說:「我一定會給你寫信!我一直就希望我們能像好朋友一樣。」他點點頭,再看她。看著看著,他就突然把額頭抵在前面一排椅子的椅背上,他粗聲說:「他媽的!」

  「怎麼了?」她問。「你走吧!」他啞啞的,急促的說:「快走快走吧!我受不了這種場面,在我把戲演砸以前,你快走快走吧!你再這麼眼淚汪汪的看我一秒鐘,我就會崩潰了!他媽的!」他用手重重的拍著前面的椅背,怒聲說:「走呀!你!讓我一個人靜一靜!你走呀!」她望著他的頭,他弓著的背脊。他的頭髮好長好亂啊,他那件學生外套都快洗白了,他的背脊好瘦啊!天知道!這些日子來他又何嘗胖過?她想著,心痛的想著,情不自禁的,她就伸出手去,想去撫摸他那瘦瘦的背脊。她的手伸到一半就停止了。心裡有個聲音,在惱怒的喊:「裴雪珂!你要做什麼?你只要一碰他,他不會再放過你了!」她收回了手,驚跳起來。倉促的,她穿過那一排排的長椅子,逃出了禮堂。然後,一連好幾天,都沒再遇到他。接著,畢業晚會來了。巨龍合唱團全體登台,唱了好幾首惜別歌,其中有一首,是唐萬里獨唱,阿文他們給他伴奏和聲的,那首歌曾讓好多好多同學掉眼淚,包括雪珂在內。

  「四年的時光已悄悄流過,數不清校園裡有多少歡樂,相聚的時光幾人珍惜,離別時再回首一片落寞,錯,錯,錯,都是錯!該抓住的幸福已經失落,該挽住的年華已經度過,該留住的回憶實在太多,最難忘攜手同歡人兒一個!錯,錯,錯,都是錯!──」

  雪珂聽著他的歌,看著他的人,淚珠在眼眶裡勾湧,許許多多過去的時光,點點滴滴過去的歡樂,都向她湧過來,湧過來,湧過來,把她包圍著,淹沒著。她記起他那首「陽光與小雨點」,記起他那首「如果有個偶然」,記起他那首在遙遠時光裡所唱的一支歌:

  「聽那細雨敲著窗兒敲著門,
  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,
  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,
  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!
  ──」

  她坐不下去了,她無法再聽他唱下去,站起身來,她悄然離席,悄悄的走向邊門,悄悄的溜了出去。她以為,那麼大的禮堂,那麼多的同學,沒有人會注意她的離去。可是,她聽到「咚」然一聲,有根吉他弦斷了,她倏然回頭,只看到他若無其事的輕撥著那吉他,斷掉的弦在那聚光燈下閃著微光。他低俯著頭,自顧自的彈著,唱著,那燈光打在他身上,一個瘦長、落寞的人影。她很快的離開了禮堂。

  六月,唐萬里畢業了。

  八月,他和阿文、阿光、阿禮一起走了,到南部服兵役去了。給她留下了一個信箱號碼,和一張短箋:「當你歡樂的時候,請忘記我,
  當你悲傷的時候,請記起我,
  那麼,你就不會再瘦了!」

  就是這樣,唐萬里走了。

  ▼第十四章

  八月,天氣燠熱到了反常的地步,太陽成天炙烤著大地,把柏油路都曬化了。室內,到處蒸騰著暑氣,連冷氣機似乎都不勝負荷。人,只要動一動就滿身汗。走到那兒,都只有一種感覺,熱,熱,熱。雪珂像她的名字,是雪做的,太陽曬曬就會融化。她從小怕熱,今年好像更怕熱。暑假中,她大部份時間都躲在室內,不是自己家裡,就是葉剛那小單身公寓裡。

  她和葉剛的情況仍然沒有改善。他們確實在戀愛,確實愛得瘋瘋狂狂,天昏地暗。雪珂常常覺得,連和他幾小時的分手,都有「相思」的苦楚。不見面時,拚命想見面,見了面,又會陷進那「探索」、「研判」,和「等待」的陷阱裡。雪珂的感情是個大大的湖泊,葉剛是水。她似乎一直在等待這湖泊被葉剛注滿。但,她總覺得注不滿,永遠注不滿,如果不是那流水有問題,就是湖泊有問題。

  這段時期,雪珂也開始和唐萬里通信了,只因為同學們都說,剛剛服役的男生都「寂寞得快瘋掉了」。唐萬里的來信中,也有這樣一句:「每天第一件大事,等信。」她和唐萬里的通信都很簡單,純友誼性的。唐萬里來信都短短的,但,卻常讓她大笑一場:

  昨天晚上洗澡時,突然停電,整個連一百多人全擠在一個澡堂裡洗澡,烏漆抹黑又擁擠,也不知道洗了半天是給自己洗了呢,還是幫別人洗了,摸在身上的手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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