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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「媽,別請醫生,我沒事。」她輕輕蹙著眉,正努力的,細細的整理著自己的思想,回憶著發生過的事情。「我真的沒有事,你不要那樣害怕。我躺一躺就會好,我只是──在付代價,我想,我在付成長的代價。」她忽然勾住母親的脖子,含淚說:「媽媽,我愛你。」立刻,淚水沖進裴書盈的眼眶,她雙腿一軟,就在雪珂床邊坐了下來。她凝視著雪珂,發現她的面頰稍稍恢復了一些顏色,她的手,在她那雙母性的手的呵護下,也逐漸暖和起來了。

  她盯著雪珂看,那麼脆弱又那麼堅強啊,這就是她的女兒。她渾身都是矛盾,矛盾的思想,矛盾的感情,矛盾的意志,矛盾的欲望──她說過,她是矛盾綜合體!什麼都矛盾,連聰明和愚笨都同時並存。這就是她的女兒。但是,她現在是真正受了傷了,受了很重的傷了。

  要讓一個矛盾的人受重傷並不容易,因為他總有另一個盾牌來保護自己。是誰讓她這樣彷徨無助呢?是誰讓她這樣絕望而憔悴呢?她用手緊握雪珂的手,拍撫著她,溫暖著她。但願,在這種時候,「母親」還能有一點用!「要喝一點什麼嗎?」裴書盈柔聲問:「我給你弄杯熱牛奶,好不好?」

  「好。」雪珂順從的說,神志清楚多了,思想也清晰多了,只有心上的傷口,仍然在那兒滴著血。

  裴書盈端著熱牛奶來了,雪珂半坐起身子,靠在床背上,身後塞滿了枕頭,用雙手握著牛奶杯,她讓那熱氣遍布到全身去。喝了一口牛奶,那溫熱的液體從喉嚨口一直灌進胃部,她舒服多了。哦,家,這就是家的意義。雖然只有母女二人,仍然充滿了溫暖,仍然是一個安全的、避風的港口。

  她注視著杯子,望著那蒸騰的熱氣。裴書盈注視著她,望著那張憔悴的臉龐。室內很靜。母親並不追問什麼,雪珂覺得,母親實在是個很有了解力的人。了解力,她心中緊縮了一下,驀的想起在葉剛那兒的一幕了。

  那一幕到底代表了什麼?她心痛的回想,心痛的思量,心痛的分析,心痛的去推敲那時自己的心態。是她一句話毀掉了原有的溫柔。一句話!她對他的一個要求!噢,明知道他是不能承受任何要求的。明知道他是抗拒任何要求的,為什麼還會要求他?自己不是很開明的嗎?很新潮的嗎?走在時代尖端的嗎?可是,她要求了!雖然沒有很明白清晰的說出來,但他的智力超人一等,他能讀出她所有的思想,所以,他知道她已經「開始」要求,然後會追尋「結果」了。所以,他發火了,所以,他趕她出門,所以,他寧可快刀斬亂麻,結束這一段情了。所以,他變成了一個不可理喻的瘋子!

  「媽媽,」她低低的,深思的開口:「愛情裡不能有要求嗎?」

  裴書盈皺皺眉,困惑的看她。

  「我不太懂你的意思。雪珂。要求什麼?要求一件對方做不到的事,是苛求,要求一件對方做得到的事,是自然。」

  「要求一個諾言呢?」她的聲音更輕了。

  「諾言不用去要求。」裴書盈真摯的說:「諾言、誓言都與愛情同在!『在天願為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』,古人把愛情刻劃得比我們現在好,有這種同生共死的決心,才配得上說愛情!」雪珂深切的看著母親,深切的想抓住一些什麼。

  「但是,誓言會改變的!那麼,誓言與諾言就變成毫無意義!」

  「不,」裴書盈鄭重的說。「以前,我也這樣想。但是,經過了一大段人生,就會發現,那仍然有意義。改變是以後的事,在戀愛的當時,沒有人會希望以後有改變,正在相愛著的兩個人,只想分分秒秒,時時刻刻,日日年年在一起,這還不夠,還希望能『緣結來生』。這是愛情!愛情裡的理性很少,愛情本身就有佔有欲,誰能忍受自己的愛人去愛別人?雪珂,」她正視她。「你知道為什麼有婚姻?那並不僅僅是一張紙,那是兩個正在相愛的人,彼此發誓要終身廝守,發誓不夠,還要證人,證人不夠,還要儀式,儀式不夠,還要證書!我至今不相信,一個真正在戀愛中的男人,會不去追求終身相守的誓言!除非──」

  她咬牙,決心殘忍的說出來:「他愛得不夠!在愛的當時,就先為自己想好退路。在愛的當時,就先去想變心的時候,『不再愛』的時候──哦,雪珂,愛得深深切切,死去活來的當時,你會去想三年五年十年以後,你會變心的事嗎?你決不會去想。所以,婚姻,在世俗的觀點看,是一種法律的程序,在愛人的眼光裡,是一句終身相守的誓言!所以,婚姻雖然有那麼多問題,那麼不可靠,仍然會有好多好多真心相愛的男男女女,歡歡喜喜的投進去。」

  雪珂凝視著母親,心裡激盪著。很少和母親這樣深入而坦誠的談話,很少聽母親如此透徹而入骨的分析。她用嶄新的眼光看母親,第一次領會到,裴書盈不僅僅是個四十餘歲的「中年婦女」,也是個真正了解感情,懂得感情的女人!

  雪珂靠在枕頭中,深思著。對母親的「認同」,帶來了內心深處的創痛。那個傷口在撕裂撕裂撕裂──越撕越開,越撕越大,越撕越深──終於,心碎了。碎成片了,碎成灰了。以前,從不相信「心」會「碎」,現在才知道,它真的會碎,碎得一塌糊塗,碎得不可救藥。母親對了。他──葉剛,愛她不夠深。是她,一廂情願的去愛上他。所以,他沒有諾言,沒有「終身相守」的決心。

  是了,是了,是了,他沒愛過她,沒有真正愛過她。或者,他一生沒愛過任何女人,包括林雨雁,所以,他讓林雨雁嫁了!她用手扯著被單,絞扭著被單。懂了,真的懂了。他不愛她!葉剛,葉剛,葉剛。他從沒真正愛過她!她心痛的舔著自己的傷口,每舔一下,帶來更深的痛楚。

  裴書盈凝視雪珂,知道她正在清理傷口。她的臉色青白不定,而眼光茫然若失。裴書盈知道,那傷口需要時間去癒合,自己是無能為力了。她含淚俯身下去,輕輕吻了吻雪珂那蒼白的額,取走她手裡的空牛奶杯,她說:「睡一睡吧,雪珂。明天醒來,你就會覺得舒服一些。反正,每個人的一生,都會經歷一些事。這些事,不管當時多麼嚴重,終究會變成過去。」

  昨日之燈。她想。萬千燈海中的一盞昨日之燈。

  她撫平枕頭,想睡了,反正,今天不能再想了,反正,今天即將過去──突然間,床頭的電話鈴響了起來。

  她瞪著電話機,幾點鐘了?不知道。是誰打來的,不知道。她抬眼看母親,於是,裴書盈拿起了電話。

  「那一位?」裴書盈問,看手錶,凌晨一時二十五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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