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昨夜之燈 | 上頁 下頁 |
二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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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燃起了一支煙,開始急速的吐著煙霧,用手撐著落地玻璃窗,他望著窗外的景物;在夜色中,台北市的萬家燈火正在閃爍著。他就那樣站著,眺望著萬家燈火,抽著煙,默然不語。她注視著他的背影。有些心慌,有些痛楚,有些迷惘的注視著那背影,心裡瘋狂的想著:愛是什麼?愛是什麼?愛到底是什麼?一句承諾真的那麼可怕嗎?一句保證真的那麼可怕嗎?即使「生死相許」也不肯有句誓言嗎?母親提出的問題開始在她心中激盪;即使「生死相許」也不甘心被套牢嗎?你真愛我?你真懂得愛嗎? 忽然間,她迷惑的想起,七四七那天對她表白「愛」意,自責不該吝嗇於說「我愛你」這句話。可是,葉剛對她說過「愛」字嗎?他承認過愛她嗎?他說過「要」她嗎?她渾身冷顫。他仍然站在那兒,死命的抽著那支煙。她也死命的盯著他的背影。怎麼?她居然無法擺脫父母給她的影響,儘管她在父母面前強硬而堅決,此時此刻,她卻軟弱得一點信心都沒有。他愛她嗎?他要她嗎?真正愛她嗎?真正要她嗎? 忽然間,她再也坐不住,從沙發中跳起來,她奔向他,想也不想,就從他背後一把抱住他的腰,把面頰貼在他的背上,她顫慄的低喊:「葉剛,你到底要不要我?給我一句話,讓我可以去回答我的父母!」他渾身都僵硬了。背脊挺直,他站立在那兒動也不動。她的心往地底沉下去,沉下去,沉下去──無盡無止的沉下去。他是誰?葉剛?一個名字?一個敢愛而不願被套牢的男人?她的心繼續往下沉,繼續往下沉。回答我啊,葉剛!不要這樣沉默,葉剛! 倏然間,葉剛回過身子來了,推開她,他逕直去桌邊熄掉了煙蒂。然後,他抬起頭來,瞪視著她,他的眼神變得那麼凌厲,那麼冷漠,那麼陰沉,所有的柔情蜜意、細膩、溫柔──全體不見了。「原來,你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!」他急促而尖刻的說:「你和她們都一樣!如果我對你表示了感情,你就急於要捉住我!你要我給你父母一句話,給他們什麼話?」 他提高了聲音,怒氣飛上了他的眼角。「我一生不向任何人交代什麼!我沒有騙過你!我不能給你父母任何話!假若你要做個乖女兒,回到你父母身邊去!回到七四七身邊去!我早就告訴過你,我不會為了見鬼的愛情而把自己關到籠子裡去!即使為你,我也不會!我以為你是與眾不同的,我以為你和我是同一類人,我以為你是脫俗而超然的,結果,你要的依然是一般人所要的東西:『婚姻,保障,諾言,和一個被你拴著鼻子的男人!』」他重重的搖頭,聲色俱厲。「不!雪珂,我懂了!我認清你了!我要不起你!」 她倉皇後退,倉皇的仰頭看著他,倉皇的退到門邊。她的身子緊靠著門,眼睛睜得好大好大。張開嘴,她想說什麼,卻吐不出聲音。她眼前的葉剛,忽然變得那麼陌生,那麼遙遠,那麼縹縹緲緲──她無法整理自己的思想,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錯了?但是,她內心深處卻那麼尖銳的體會到「受傷」的滋味。愛是什麼?愛到底是什麼?她不了解了,她完全不了解了! 她也無力於去想,去研究,她被自己那越來越強烈,越來越加重的「受傷」感所挫折了。她被自己那挖心挖肝般的痛楚所征服了,張著嘴,她只是不停的吸氣,半晌,她才「依稀」聽到一個聲音,「彷彿」是發自她的嘴中:「你不要我,你從來就沒有要過我,爸爸媽媽對了,你對我只是逢場作戲!你沒有愛我,你不敢愛我,因為愛的本身就是責任!我也懂了,我也懂了──」 「是!」他大聲吼,面部的肌肉扭曲了,眼光更加凌厲了,眉毛可怕的結著,整個臉孔都猙獰起來:「我是魔鬼!我是專門玩弄感情的魔鬼!你懂了!你懂了你就趕快逃!」他逼近她,那猙獰的雙眸在她眼前像電影特寫鏡頭般擴大。「你對了!我只是逢場作戲,愛得久,就是戲演得久,我的愛裡沒有責任!你要負責任的愛,去找你那個民歌手!去呀!去呀!去呀!你不要在我面前來折磨我,你去!快去!」 她整個人像張紙似的貼在門上,她已經退無可退,仰著頭,她繼續睜大眼睛瞪著他。心裡痛苦已極的體會到,這就是結束。這就是結束。這就是結束。她受不了這個!或者,她從沒有得到過他,但是,她卻承受不起這「失去」。忽然,她覺得驕傲和矜持都沒有了,忽然,她覺得自己卑微得就像他腳底的一根小草。忽然,她覺得只要不「結束」,什麼都可以容忍,什麼都可以!她掙扎著,費力的、艱澀的、卑屈的吐出了幾個自己都不相信的句子:「我──我錯了。不要──不要趕我走!請你──不要生氣,我──我不要你負責任,不要──諾言,不要──不要──什麼都──不要──」 「你撒謊!」他大喊,兇惡而暴戾。連她的卑屈都無法使他回復人形。他又成了那個會「亂箭傷人」的怪物,他所有的「箭」都對她射過來了。「你要的!你什麼都要!你是個假扮清高的偽君子!你虛偽!你庸俗!你平凡!你根本不是我心目裡的女孩!我輕視你!我輕視你!我輕視你!」他對她狂喊著。 「不!不!不!」她搖頭,拚命搖頭。「葉剛,」她喃喃低喚,苦惱的伸出手去。「葉剛,葉剛,不要吵架,我──我──」她被自己那卑微嚇住了,喉嚨哽著,神志昏亂,她吐不出聲音來了。「你走!」他狂亂的推開她的身子,粗暴的打開大門。鐵青著臉,雙目圓睜,他對著她的臉再大吼了一聲:「你為什麼不滾回到你原來的地方去!」 她用雙手抱住耳朵,終於狂喊出聲:「你這個瘋子!你這個劊子手!你殺掉我所有的感情了!我走!我走!我再也不會回來,我再也不要見你!我走!我走!我走!──」她終於返身直奔出去。 ▼第十二章 深夜。雪珂是怎麼回到家裡的,她完全記不得了。只模糊記起一些片段的事,自己曾去搭公共汽車,曾走過一段長長的路,曾站定在某個街頭,毫無目的的數街燈,曾停留在平交道前,目送火車如飛馳去──還做過些什麼,不知道了。時間和空間對她都變得沒意義了──但是,最後,她還是回了家,回到她和母親相依為命的那個家。 裴書盈一見到雪珂就嚇得傻住了。雪珂的臉色慘白得像她的名字,嘴唇上一點血色也沒有。整個身子搖搖晃晃的,像個用紙糊出來的人,正在被狂風吹襲,隨時都會破裂,隨時都會倒下去。她驚呼著撲過去,驚呼著扶住雪珂,驚呼出一大串話:「你怎麼了?雪珂?你撞車了嗎?你受傷了嗎?在那裡?你傷到了那裡?」她急促的去摸索她的手臂、肩膀、額頭、和腿。只有失血過多才會造成這樣徹底的蒼白!她抖顫的手在她全身掠過,找不到傷口,最後,雪珂握住她的手,把那只母性的、溫暖的手,壓在自己那疼痛萬狀的心臟上。 「媽媽,」她柔聲輕喚:「我想,我快要死掉了。」 裴書盈更加心慌意亂,她急忙把雪珂帶進臥室,雪珂一看到床,就立即倒到床上去了,直到此時,她才覺得崩潰了,崩潰在一種近乎絕望的疲倦裡。 「你躺好,我打電話去請醫生!」裴書盈拉開棉被,蓋住雪珂,發現她全身都冰冰冷。 雪珂伸手拉住了母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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