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六〇


  他繼續往下說,許多不可置信的話,都像流水般傾倒了出來。

  小雙聽著,直直的站在那兒,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像,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。扶著奶瓶的手,卻開始簌簌的發起抖來,她的眼睛像兩泓不見底的深潭,又深邃又迷蒙又古怪。我被她的神態嚇住了,心裡卻在氣雨農,他怎麼不打個岔呢?他怎麼由著盧友文的性子讓他往下說呢?我又擔了一百二十個心,怕詩堯會突然爆發起來,那就不可收拾了。

  就在我乾著急而又無可奈何的時候,孩子倒一邊吮著奶嘴,一邊睡著了。小雙又機械化的放下了奶瓶,俯身對那張小床怔怔的望著。接著,她回過頭來,我不禁嚇了一大跳,因為她的臉色,就像那天進開刀房時一樣,煞白煞白。她伸手抓住了我,我才發現她的手指冰冷冰冷,渾身都抖成了一團。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她,急急的問:「小雙,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」

  小雙把頭倚在我肩上,她的聲音低而震顫:「詩卉,我受不了了,我真的受不了了。你不知道我過的是怎樣的日子!我每天和自己掙扎,問自己是不是該自殺!如果不是有彬彬,我想我早已死了。」

  我的心怦怦亂跳,我慌忙說:「小雙,你可別傻,別傻,別傻呵!」我一急就結巴嘴。「盧友文是在說氣話,他不是真心,真心,真心呵!他平常對你不是也挺好,挺好的嗎?」

  「我受夠了,我受夠了!」小雙低語。「每次要離開他,他就對你下跪發誓,兩分鐘以後,他又趾高氣揚了!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命根子,一會兒他說你是他的劊子手!世界上怎會有這種人呢?詩卉!詩卉!」她看看我,眼睛好黑、好深。神情好冷、好苦、好澀。「告訴我,我嫁了一個怎樣的丈夫?你告訴我,他到底是天才?還是瘋子?」

  外面屋裡,盧友文還在繼續嚷著:「——當一個有志氣的男人,成為一個虛榮的女人的奴隸以後,他還能做什麼?他就鑽進了墳墓——」

  「住口!」終於,詩堯還是爆發了,他大吼了一聲,喉嚨都啞了:「不要侮辱小雙!盧友文!我對你們的情況太清楚,上班養家,是你理所應該!何況,小雙賺的錢比你多——」

  「哈哈!」盧友文大笑了起來,笑得古怪,笑得我渾身都緊張了起來。「賺錢!賺錢!哈哈!你們倒都是金錢的崇拜者!很好,很好——」他冷笑了一陣,從齒縫裡說:「你既然提到這件事,我們倒需要好好談談了。我問你,朱詩堯,小雙能有多大能耐?什麼作曲嘍作詞嘍,是天知道的鬼打架的東西!你居然有本領帶她推銷掉!你利用職權作人情,她是見錢眼開,有錢就要!你們之間到底在搞些什麼?聽說你們在夜總會裡跳貼面舞,我盧友文大概早就戴上綠帽子了——」

  他的話沒有說完,我聽到「砰」然一聲大響,我一急,就衝開房門,跑到外面去。正好一眼看到詩堯的拳頭從盧友文的下巴上收回來,而盧友文往後倒去,碰翻了桌子,撒了一地的稿紙、墨水、原子筆、茶杯碎片——

  小雙也沖出來了,卻瞪大眼睛呆站在那兒。

  我大叫著:「哥哥!」詩堯滿臉通紅,眼睛瞪得直直的,鼻子裡呼呼的直喘氣,我從沒有看到他氣成這樣過。雨農趕了過去,攔在他們兩人的中間,焦急的喊:「這是怎麼了?有話大家好好說,怎麼動手呢?」

  詩堯指著盧友文,大聲叫:「我早就想揍他了!和這種沒有人性的瘋狗,還能說話嗎?你看過人和瘋狗去講理的事情嗎?」

  盧友文從地上爬起來了,他的眼睛也直了,眉毛也豎起來了,臉色也白了。他一步步的走向詩堯,咬牙切齒的、語無倫次的亂罵著:「朱詩堯,你要動手,我們就來動個痛快!我也早就想揍你了,不過可憐你是個跛腳殘廢,只怕我一根小指頭,就把你打到陰間去了!今天,你幫小雙抱不平,我和我太太吵架,居然要你來抱不平!你喜歡小雙,你為什麼不娶她當老婆呢!你不需要養太太,卻可以和她跳貼面舞,你們的事,不要以為我不知道,我清楚得很呢——」

  詩堯狂怒的大吼了一聲,撲過來,他一把拉開了雨農,對著盧友文又揮出了第二拳,這次,盧友文已經有了防備,他用手臂格開詩堯,立即重重的反擊過去,頓時間,兩人就翻天覆地的在房裡大打起來。桌子倒了,椅子倒了,茶几倒了,水瓶砸了,茶杯砸了,檯燈砸了——我叫起來:「哥哥!盧友文,你們都瘋了!雨農,你拉住他們呀!你呆了嗎?你傻了嗎?——」

  一時間,滿屋子的人聲、叫聲、打鬥聲、東西砸碎聲——這些聲音顯然驚醒了剛剛入睡的彬彬,她開始在室內「哇哇,哇哇」的大哭起來。雨農跑過去,一會兒抱住這個,一會兒又抱住那個,他絕非勸架的能手,因為我親眼看到,他自己挨了好幾拳,被打得「噯喲,噯喲」直叫。

  就在這房裡亂得一塌糊塗的時候,我看到小雙,她始終就像一具石膏像一般挺立在那兒,臉上毫無表情,身子一動也不動,臉色仍然煞白煞白。當彬彬放聲號哭的時候,她才像是忽然驚醒了過來,她側耳傾聽,臉上有種好奇異的表情,這表情驚嚇了我,我走過去,摸著她的手叫:「小雙!」她看著我,彷佛並不認識我,她低語了一句:「孩子在哭呢!」

  「是的,孩子在哭,」我慌忙說:「你進去吧,你進去看著孩子吧!」他望著那滾在地上,打成一團的詩堯和盧友文。

  「他罵他是殘廢,」她說,聲音低柔而清晰,好像她在研究什麼深奧的問題。「你告訴詩堯,跛腳並不是殘廢,思想骯髒,行為乖僻,不負責任才是更大的殘廢!他——友文,才是真正的殘廢!」聽到小雙這幾句話,詩堯忘了打架,坐在地上,他驚愕而激動的望著小雙,彷佛她是個至高無上的神祇。

  盧友文卻像只瘋虎,他繼續對詩堯沖去,但是,他被雨農死死的抱住了,於是,他開始破口大駡:「小雙!你為什麼幫他?你愛他為什麼要嫁給我?我盧友文倒了十八輩子楣,才會上當娶你!你扼殺了我的前途,你剝奪了我的幸福,你弄髒了我的名譽,你陷害了我,使我無法成功,你是劊子手!劊子手!劊子手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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