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六一


  小雙側耳傾聽。「孩子在哭呢!」她又說了一句。接著,她低聲細語:「這日子還能過嗎?」轉過身子,她走進屋裡去了。

  這兒,盧友文繼續在那兒狂怒的亂叫亂罵,給小雙定下了幾百條罪名,他那樣激動,使雨農不敢放手,只是死命抱著他,一面語無倫次的勸解,詩堯繼續坐在地板上發愣,我繼續在那兒手足失措——就在這時,忽然間,我看到小雙手裡抱著孩子,從屋內直奔出來,像一陣旋風一般,她飛快的跑向大門口,我愣著,一時間,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接著,我就大叫了起來:「小雙!去追小雙!雨農!你快去追小雙!」

  雨農放開盧友文,直奔向大門口,詩堯也跳了起來,飛奔著追過去,我也跑出去,一剎那間,我們三個都沖出了大門,但是,小雙已抱著孩子,跑了個無影無蹤。有好幾輛計程車,正絕塵而去。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坐計程車走了。我們全呆了。「小雙,」我喃喃的說,頭暈而目眩:「快去找她!快去追她!她——她——她——」我說不下去,心裡卻有最最不祥的預感。詩堯瞪了我幾秒鐘,然後,他掉轉頭,飛快的、盲目的對街頭沖去,暫態間就沖得不見身影了。

  回過頭來,我一眼看到盧友文,他也到門口來了,扶著門框,他對巷子裡伸頭遙望著。他那趾高氣揚的神態迅速的消失了,相反的,一陣沮喪和痛楚就飛上了他的眉梢。他瞅著我,苦惱的、自責的、焦灼的、喃喃的說:「我是怎麼了?詩卉?一定是鬼迷了我的心竅,我並不是真要說那些話!一定是鬼迷了我!小雙,她真傻,她明知道我的脾氣,我是有口無心的!雨農,我瘋了,我該下地獄,我不是真心要罵小雙,我愛她,我真的愛她——」

  雨農看了看他,攬著我,說:「我們走吧!我先送你回家,然後,我去設法找小雙!」

  §第十九章

  深夜,我們全家都坐在客廳裡。小雙始終沒有找到。詩晴和李謙也聞訊而來,李謙主張報警,然後又自動去派出所查交通案件,看有沒有出車禍。雨農去員警總局查全臺北旅社投宿名單,看她會不會隱藏在那家旅社裡。詩堯最沒系統,他從小雙家門口跑走了之後,就每隔一小時打個電話回家,問小雙有沒有消息。我在電話裡對他叫著:「你在幹什麼?」

  「找小雙。」

  「你在什麼地方找小雙?臺北這麼大!」

  「我在橋上,」他說:「我每一個橋都跑,我已經去過中正橋、中山橋、中興橋——」

  「你到橋上去幹什麼?」

  「她會跳河!」他顫慄的說:「記得《在水一方》那支歌嗎?我有預感她會跳河!」

  詩堯掛斷了電話,我坐在那兒發起呆來。我幾乎可以看到我那傻哥哥正在一個橋又一個橋的找尋著,在夜霧裡找尋著,在水一方找尋著。在水一方!在水一方!

  「綠草蒼蒼,白霧茫茫,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!——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方向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的中央。綠草萋萋,白霧迷離,有位佳人,傍水而居!——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中佇立!」

  我暗中背誦著那支歌的歌詞,想著她第一次彈琴唱這支歌的神態,猛然間,我打了一個寒戰,覺得詩堯的「預感」,很可能成為「真實」。

  十二點半,李謙第一個回家,搖搖頭,攤攤手,他表示一無所獲。一點鐘,雨農回來了,他已查過所有旅社名單,沒有小雙投宿旅社的記錄。一點半,詩堯拖著疲憊的腳步,帶著滿臉的悽惶和憔悴,也回來了。坐在椅子裡,他燃起一支煙,不住的猛抽著,弄得滿屋子煙霧。

  「我找過每一座橋,」他說:「橋上風好大,霧好濃,夜色好深,她——她能去那裡?」他閉上眼睛,用手支住額,我忍不住伸手去按在他手腕上。

  大家都坐在那兒,誰也不能睡,誰也不願去休息,屋裡的氣氛是沉重的、憂鬱的、淒涼的。半晌,奶奶開了口,她輕歎一聲,說:「早知道有今天,當初在醫院裡,我就該做主,讓他們離了婚算了。」

  「都是自耕,」媽媽怪起爸爸來:「你盡誇著那個盧友文,什麼年輕有為啊,什麼有見識,有天才,不平凡啊,弄得小雙對他動了感情。現在怎麼樣?我們救人該救徹底啊,這一下,是坑了小雙了,還不如當初,別把她從高雄帶來!」

  「心儀,你這話才怪呢!」爸爸也沒好氣的說:「難道你當初沒誇過盧友文?」

  「這事怎麼能怪媽媽爸爸呢,」詩晴慌忙說:「丈夫是她自己找的呀,人是她愛上的呀,如果盧友文不好,也是她走了眼了!」

  「誰沒走眼呢?」雨農悶悶的說:「誰不覺得盧友文是一表人才、滿腹學問!這,就叫做聯合走眼!」

  「唉!」奶奶歎口氣:「盧友文能言善道,神采飛揚,誰會知道他是這樣不講理的呀!這真是合了那句俗話了:滿瓶子不響,半瓶子晃蕩。找丈夫,還是找老實一點的好,最起碼不會亂晃蕩呀!」

  我們的談話,于事完全無補,不管大家講什麼,小雙仍然是蹤跡全無。李謙已在各警局和派出所,留下了電話號碼,請他們有消息就通知我們,可是,電話一直寂無聲響。詩堯悶不開腔,只是猛抽著煙,他臉上青一塊紫一塊,都是和盧友文打架的傷痕。雨農的臉上也青一塊紫一塊,全是勸架的傷痕。時間越流逝下去,我們的不安也就越重,不祥的感覺也就越深。起先大家還有一搭沒一搭的討論著,後來,誰也不開口了,室內是死一般的沉寂,只有窗外的夜風,不停的叩著窗櫺,發出簌簌瑟瑟的聲響。

  忽然,李謙打破了寂靜:「那個盧友文呢?他在幹什麼?會不會小雙已經回去了?你們想,她除了這裡之外,無親無故,手裡又抱著個半歲大的孩子,她能到什麼地方去?說不定在街上兜了一圈,氣消了。想想丈夫還是丈夫,家還是家,就又回去了。要不然,那盧友文也該到處急著找人呀,他怎麼會這麼沉默呢!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我們大家,想想看倒也言之有理。雨農立刻跳起來說:「我去盧友文家看看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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