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「他就是被你們慣壞了,」爸爸說:「從小眼高於頂,什麼女孩子都看不中意!」

  「算了!算了!」奶奶叫著說,別看奶奶和詩堯間隔了兩代,最瞭解詩堯的還是奶奶。「這孩子心裡夠苦了,他自個兒熬著,你們就讓他去吧!好在這日子總是要過去的,好的、歹的,時間都會把它沖掉的。咱們著急也沒用,等著讓時間來給他治病吧!」時間!時間對詩堯似乎是沒用的!那晚,詩堯代小雙訂了一個約會,在一家夜總會裡,和唱片公司的經理見面。這家公司,出版了小雙許多唱片,在作曲作詞方面,都有許多意見要給小雙,而且,他們有意和小雙簽一個「基本作曲家」的長期合同。所以,這次的見面是必須的。

  當然,那晚我和雨農又是陪客。小雙把彬彬交給奶奶,這是她第一次出席這種宴會!永遠記得小雙那天的打扮,她穿了件黑色小腰的曳地洋裝,既簡單,又大方,整件黑衣上既無鑲滾,也無花樣,只在脖子上掛了一串人造的珍珠項鍊,項鍊很長,一直垂在胸前,黑白相映,就顯得特別突出和雅致。她把長髮挽在腦後,梳了一個髮髻,露出修長而白皙的頸項,襯托得她那張年輕的臉龐,好雅潔,好高貴,好細緻。

  第一次看到小雙這樣裝飾,一個小婦人!年輕的小婦人!卻比少女裝束的她,更具有女性的磁力。詩堯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,幾乎到達一種忘我的境界。那家夜總會的氣氛很好,桌上燭光搖曳,屋頂上有許多閃爍的小燈,卻隱藏在一層黑色的玻璃底下,一明一滅,閃爍得像滿天暗夜中的繁星。舞池裡人影幢幢,雙雙對對,都在「星光下酣舞著。小雙沉靜的坐著,和那經理談著音樂,談著唱片,談著合同。那經理也恂恂儒雅,沒有絲毫市儈氣,很快的,他們談完了他們的公事。那經理還有事情,就先走了一步。小雙立即表示也要回去了。詩堯很快的阻止了她。

  「難得出來,你應該多坐一下!」詩堯說,語氣中幾乎有點命令的味道。小雙看了詩堯一眼,就默默的坐了下去。這時,樂隊的鋼琴手忽然奏出一段柔美的音符,接著,一位元男歌星走上台來,拿著麥克風,他似有意似無意的對我們的桌子微微一彎腰,就唱出了那支《在水一方》。小雙呆了,她怔怔的望著詩堯。

  詩堯站起身來,一臉的鄭重,一臉的嚴肅,一臉的誠摯,他深深的注視她,說:「你知道,小雙,我從不跳舞,因為,我的腿有缺陷,使我覺得跳舞是件很痛苦的事情!但是,今晚,你願意幫助我打破這份自卑感嗎?」小雙的眼睛霧濛濛的,黑幽幽的。對於這樣的一份「邀請」,她顯然是無法抗拒的,何況在那支《在水一方》的歌聲下!她低語了一句:「我也從沒跳過舞!」

  「那麼,讓我們一起開始這個『第一次』!」

  從不知道詩堯也這樣會說話的!我愕然的望著他們,小雙已站起身來,和詩堯一起滑進了舞池。我可不能坐在這兒旁觀了,一陣心慌意亂的情緒抓住了我,我跳起身來,對雨農說:「我們也跳舞去!」我和雨農也捲進舞池,我故意拖著雨農舞到詩堯他們的身邊,想聽聽他們談些什麼。可是,到了他們身邊,我就更心慌了。因為,他們什麼都沒有談!

  詩堯只是緊緊的、深深的瞅著小雙。而小雙呢?她回視著他,眼光裡含滿了無奈的、祈諒的、求恕的意味。是的,他們沒有用嘴談話,他們是用眼睛來談的!一曲既終,詩堯沒有放開小雙。那歌星接唱了一支《夢》。再下來,另一個歌星唱了《雲天深處》,又唱了《三個願望》、《往事》——等歌,居然全是小雙的歌曲!

  我忽然明白過來,詩堯早已刻意安排了這一切!我望著雨農,我們都有點不安了。然後,小雙和詩堯退回到桌子前來,小雙面頰微紅,呼吸急促,而神情激動。坐在那兒,她心神不安的猛喝著橘子汁。詩堯卻靜靜的靠在椅子裡,靜靜的燃起一支煙,靜靜的注視著小雙。他那長久而專注的凝視顯然使小雙更不安了,她忽然抬起頭來,望著詩堯,用不很穩定的語氣說:「我下次要寫一支歌,歌名叫『不認識你多好』!」

  「很好。」詩堯定定的望著她。「可以有這樣的句子:不認識你多好,既無痛苦也無煩惱!認識了你更好,寧可痛苦與煩惱!」小雙瞪著他,長睫毛揚著,眼睛又是那樣霧濛濛、黑幽幽的。我心裡怦怦亂跳,不行,不行!我這個哥哥又在犯毛病了,在桌子底下,我死命的踢了詩堯一腳。

  詩堯看了我一眼,低歎了一聲,他把眼光轉向臺上去,臉色變得十分陰沉而落寞。小雙也無聲的歎息了,也把眼光轉到臺上去。臺上,一個女歌星正在唱著:「這正是花開時候,露濕胭脂初透,愛花且殷勤相守,莫讓花兒消瘦!——」

  於是,我忍不住,也長長的歎了口氣。

  那夜,從夜總會出來,我心裡沉甸甸的,說不出來是一種什麼滋味。私下裡,我對雨農說:「我有個預感,這樣發展下去,總有一天要出事!」

  是的,我的預感並沒有錯誤,僅僅隔了兩個星期,事情就發生了!發生得那麼突然,那麼驚天動地!

  那天晚上,詩堯說是要去看小雙,說是有「要事」要和小雙商量。我說,不如讓我做代言人吧!詩堯卻固執的不肯,他陰沉沉的對我說,他保證不犯毛病,保證不出錯,保證不說過火的話,保證不和盧友文起爭執,也保證心平氣和,甚至於:「除了正事以外,我不說話,把自己當啞巴,這樣總行了吧?」

  「你聽,」我咬著牙說:「只是想見小雙,是不是?什麼要事不要事,都是藉口,是不是?」

  「詩卉!」詩堯惱怒的叫。「我想我有權利見小雙,用不著你來批准的!」他站起身就往外走。

  我慌忙叫住了他,怕他闖禍,怕他出毛病,那晚,我和雨農陪著他,三個人一起去了小雙家。我卻怎麼樣也料不到,防範備至,這一去,仍然引起了一場絕大的暴風雨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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