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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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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是的,那是意外。」 小雙靜靜的說,臉上仍然是麻木的,毫無表情的。「只是,我們的生活裡,意外太多,我無法和你再共同生活下去,等待一次又一次的意外。總有一天,這些意外會殺死我,所以,盧友文,你也算做件好事,你也算功德無量,你就放我一條生路吧!」 盧友文呆了,他似乎不敢相信的望著小雙,然後,他掉轉頭來,看著房間裡的我們。大約在我們的臉上,他找不到任何「同情票」,於是,他的眼光就落到奶奶身上去了。 「奶奶,你說!」 他急急的開口,額上冒著汗珠。那正是七月的大熱天,室內雖然有一架風扇,但是仍然不管用,每人都是汗涔涔的。「你說,夫婦吵架歸吵架,鬧別扭歸鬧別扭,那裡有一鬧別扭就提離婚的?如果天下的夫妻,吵了架都要離婚,那麼,現在的世界上,還有沒離婚的人嗎?奶奶,你說,小雙是不是有一點兒任性?你──你就勸勸她吧!」 奶奶抱著小彬彬,那孩子現在正爬在奶奶肩上,玩奶奶的衣服領子。奶奶一面拍撫著孩子,一面對盧友文說:「你問我嗎?友文?奶奶可是落了伍的人了,早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了,奶奶結婚的時候要鳳冠霞帔,三媒六聘,你們只要到法院去簽個字就行了!時代變了,就什麼都變了!奶奶結婚的時候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你們結婚就只需要愛情,所以,我想,這時代的婚姻,好像什麼都不重要,什麼門當戶對啊,什麼父母之命啊,都是老掉了牙,該推翻的玩意兒。那麼,最重要的就是愛情了。你們結婚,是『愛情』讓你們結的,你們離婚,也去問『愛情』吧!怎麼問奶奶呢?奶奶是什麼也不懂的!你們相愛,當然不會談到離婚,你們不相愛,要婚姻又幹嘛呢?你們這些新派的孩子,有你們新派的做法,別問奶奶,奶奶只要小雙快樂,別的都不管!」 盧友文更急了,他用衣袖擦著汗,望向小雙。 「小雙,你並不是真的要離婚,是不是?」 他焦灼的、迫切的問,眼睛裡充滿了祈求的、哀懇的神情。「你只是和我生氣,是不是?小雙,你瞧,我在這世界上無親無故,我只有──」 「你只有我和孩子兩個,」小雙靜靜的接了口,神態哀愁而幽怨,她像背書一般流利的背了下去。「我們就是你的生命,你的世界,你的一切的一切!如果我們離開了你,你就一無所有了。你的生命就再也沒有意義了!假若我能原諒你,你一定洗面革心,從頭做起!你會和你以前的靈魂告別了,生命就是一串死亡與再生的延續,你要死去再復生,做一個全新的人──」盧友文怔怔的看著小雙,愣愣的說:「我說的,你是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。」 「是的,我最了解你,」小雙注視著他,聲音裡充滿了悲切和絕望。「我太了解你了!就因為我太了解你,所以,我不會再受這一套!你的發誓賭咒,你的甜言蜜語,你的長篇大論,我知道都是真心話,但是對我已經再也沒有意義了。」 「我絕不是說空話,」盧友文大叫了起來,抓住了小雙的手臂一陣亂搖:「如果我再說空話就不得好死!小雙,我告訴你,我不要離婚,不管你多輕視我,不管你多恨我,你要再給我一次機會,因為我愛你!」 「愛?」 小雙輕輕的說,眼光迷迷濛濛,像在做夢一樣,聲音低而清晰:「你怎麼能隨便說愛字?你是如何愛我的?當我在醫院裡動手術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我病得快要死去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冬天的漫漫長夜,我發著抖倚門等待的時候,你在那裡?當小彬彬出麻疹,我抱著她徹夜走來走去的時候,你在那裡?愛?你怎麼能這樣去『愛』一個女人?──」 「你不能因為我犯了一些錯誤,你就說我不愛你呀?」 盧友文大叫著,汗珠一粒粒從他額上滾下來,他激動得滿臉通紅。「如果我真不愛你,我現在簽字離婚就算了,我為什麼還要苦苦求你?要抹煞一個男人的自尊,當著朱家所有的人面前,向你認錯?如果我不愛你,我何苦來?何苦來?你說!」 小雙靜靜的凝視著他,她幽幽的說:「這樣說來,你是愛我的了?只是你不會表現,使我誤解。再加上你又容易犯錯,所以總弄不對勁,何況,你的寫作不順利,更使你心情惡劣──」 「對了!對了!」 盧友文一迭連聲的說:「就是這樣!就是這樣!」 「唉!」 小雙長長的嘆息,眼光清柔如水,聲音平靜而懇摯。「知道嗎?友文,如果是這樣,就是更大的悲劇。愛而不會愛,比根本不愛更悲哀,我相信你說的也是真心話。但是,我和孩子的存在,據你說,已妨礙了你的前程,我是謀殺了你才華的劊子手!友文,我努力想做個好妻子,卻成了劊子手。今天我辭職了,不再謀殺你,不再耽誤你,你是氣話也好,你不是氣話也好,我辭職了。」 「這麼說來,你還是要離婚?」 盧友文瞪著眼睛說。 「是的,我還是要離婚!」 小雙堅定的說。 盧友文轉向了爸爸,他求救似的說:「朱伯伯,你講一句公平話吧!小雙這樣做,是不是有些過分?」 「我講一句公平話。」 爸爸沉著的、穩重的、沉痛的說:「盧友文,你原是個很有才氣、很有前途的青年,但是,你的好高騖遠,逃避現實,和自我陶醉的個性毀了你,你的悲劇,是你自己造成的,誰也無法幫助你!盧友文,小雙是我把她從高雄帶來的,她等於是我的女兒,今天我必須講句公平話,讓她和你繼續生活,她總有一天憔悴至死,我要救這個孩子!盧友文,你就簽字吧!」 盧友文不敢相信的蹙起眉頭,然後,他轉向媽媽:「朱伯母──」 「如果問我,我和奶奶的意見一樣。」 媽媽立即說:「而且,我認為,小雙有全權決定她的事情。她當初有全權決定嫁給你,現在也有全權決定離開你!」 盧友文顯然是昏亂了,他望著我們全家的人,一個個的望過去,他發現他是孤獨的,沒有同情者,也沒有贊助者。絕望中,他又一把拉住小雙。 「小雙!」 他喊:「你不能這樣做!你不可以這樣做!結婚的時候,我們都發過誓要白頭偕老,你怎可以如此反臉無情?言猶在耳,你就忘了?」 「我沒有忘,忘了的是你!」 小雙悲哀的說:「結婚以前,你發誓要照顧我,要愛護我,結果,你照顧了多少,愛護了多少?你發誓要寫作,要拿諾貝爾,結果,你寫了多少字?你拿了什麼獎?」 「我懂了!」 盧友文暴跳著,用手猛敲著桌子:「你因為我倒楣,我窮,我不走運,你就不要我了!你虛榮,你勢利,你以成敗論英雄,你當初嫁的不是盧友文,而是諾貝爾!滑稽,天下有幾個諾貝爾?你居然無知到這種地步,現實到這種地步!因為我沒拿諾貝爾,你就不要我!這種離婚的理由,普天下大概找不到第二件──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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