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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小雙肯定的說:「所以你們一定要支持我,去說服他。他會認為我小題大作,他會告訴你們他多愛我,他會著急,他會懺悔──但是,如果我真原諒了他,一切會變成惡性循環!最後我仍然是死路一條!」

  「我支持你,小雙!」

  李謙堅決的說:「這情況是非離婚不可!但是如何離婚呢?」

  「雨農應該可以解決!」

  詩堯這時才插嘴,他顯出一種反常的熱心:「中國的法律,只要有兩個證人在離婚證書上簽字,就生效了。」

  媽媽死盯了詩堯一眼,我心裡也在想,他倒把離婚手續都弄清楚了!詩堯對我們的眼光置之不理,只是熱烈的注視著小雙,他誠摯的說:「我想,我們全體都會支持你!」

  小雙不語,仰著頭,她只是祈求的望著爸爸,那哀愁的眸子裡,重新漾起了淚光,爸爸嘆口氣,終於對她點了點頭,說:「你既然深思熟慮過,我看,這大概是最理智的辦法!好吧,小雙,我們支持你!」

  於是,小雙猝然失去了所有的力氣,她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「哎!」了一聲,就整個人都癱瘓在沙發上。

  ▼第二十章

  那天,當我們睡覺的時候,天已經亮了,大家都是一早就要上班有事的人,實在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休息了。於是,奶奶做了主,給我和詩晴都請了假,雨農一早要出庭,不便於請假,他仍然趕去法院,中午就趕回來了。李謙和詩堯,都是午後才需要去電視公司,倒還都睡了睡,至於,經過這樣一場風波,和一陣混亂以後,誰睡得著,誰睡不著,就無法細述了。小雙那天又睡在我的下舖了,奶奶堅持幫她帶孩子,要她「務必」睡一睡。

  小雙很明顯是已經筋疲力盡,躺在那張她曾睡過一年的床上,她只說了一句:「詩卉,我好像一匹奔跑了好久的倦馬,跑過沙漠,跑過峽谷,跑過崇山峻嶺,失過蹄,受過傷,現在,我又回到自己的槽裡來了。」

  畢竟和盧友文相處了兩年,我想。連說起話來也文謅謅的了。可是,我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去打趣她。幫她拉好棉被,我注視著她,她也注視著我,然後,我笑了,說:「歡迎回來!」

  她搖搖頭,似乎有很多話要說,卻終於嚥了回去,閉上眼睛,她是倦極了,只一會兒,她就呼吸均勻的睡著了。我爬上上舖,覺得事情還沒有完,還有許多事要安排,還有許多事要細細思想。但,我的頭才碰上枕頭,我那些要想的事,要安排的事就都飛得無影無蹤了,我睡得好香好沉,連夢都沒有做。我是被一陣喧鬧聲所驚醒的,睜眼一看,窗外的陽光又燦爛又刺目,對下舖望望,小雙早已沒影子了。

  看看手錶,十二點半!哇!我可真會睡。慌忙爬下床來,側耳傾聽,外面在大聲說話的原來是盧友文,他總算福至心靈,知道到「娘家」來找太太了。我去浴室隨便的洗了一把臉,就一頭衝進了客廳,等我到了客廳,我才知道我是來得最晚的一個,全家老老小小、男男女女都已經聚全了,連小彬彬,都在奶奶懷裡咿呀唔呀的啃自己的小拳頭玩呢!小雙坐在沙發裡,正一臉的堅決、嚴肅,和木然。那小臉板得緊緊的,一點笑容都沒有。

  相反的,盧友文坐在她對面,卻是滿臉陪笑的、低聲下氣的說:「──你想,小雙,人在生氣的時候,什麼話說不出來呢?你怎麼可以去和生氣的人認真?何況,你是了解我的,你是全世界最了解我的人。你明知道,我這些日子身體又不好,脈搏動不動就跳到一百多下──」

  他自己按了按脈搏,數了數:「瞧,現在又已經一百零五下了。我身體不好,情緒當然受影響。我寫不出東西,你不知道我心裡有多急,看到你和孩子都又瘦又小,營養不良,我就覺得自己是個好差勁好差勁的丈夫,我常常整夜自責,自責得通宵不能睡覺。在這種情況下,人的火氣難免就旺一點,火氣一旺,說的話就全離了譜了。反正,千言萬語,我錯了!你寬宏大量,就不要再計較吧!你瞧,小雙,當著朱伯伯一家人面前,我向你認錯,這個面子也夠大了吧!我這個丈夫,也算是夠低聲下氣了吧!小雙,你不是不通情達理的人,你一向最體貼最溫柔最善良!就算有時候你口齒鋒利一些,我知道你也是無心的,你也用過最重最難堪的句子來說我,我還不是都能諒解嗎?那麼,你也諒解我了吧!昨晚,我完全是鬼迷了心竅,自己都不知道怎麼會做出那麼多錯事來!現在,當著你的面前,我對詩堯、詩卉、雨農統統認個錯,好了吧?一天烏雲,也該散了,你也別再打找朱伯伯一家人了。」

  說真話,假若我對盧友文認識少一點,假若不是經過一番親眼目睹的事實,假若沒有昨晚小雙的一篇長篇敘述,我非被盧友文這一篇「自責」和「道歉」所「說服」不可。事實上,即使我知道他的「自責」和「道歉」都不可靠,我仍然有點心動,總之,人是愛聽好話的動物,別人對你賠不是,說好話,你就很難把臉繼續板下去。但是,小雙寂然不為所動,一直到盧友文說完,她的臉色連變都沒變過一下,這時,她才開口:「你說完了嗎?」

  她問。

  「說完了嗎?」

  盧友文嘆了口氣,焦灼和憂慮飛上了他的眉梢,他似乎看出事態的嚴重。他的笑容收斂了,顯出一股真正的,失神落魄的樣子來。「小雙,你對我的好處是說不完的,我犯的錯誤也是說不完的──」

  「那麼,」小雙冷冷的打斷了他:「也不用再說了,大家都很忙,也沒時間聽你慢慢說。」

  她回頭望著雨農。「雨農,我託你辦的東西呢?乘今天大家都在場,我們快刀斬亂麻,就把事情解決了吧!」

  雨農從口袋裡拿出兩份公文一樣的東西來,他有些猶豫的望著小雙。「東西我是準備了,」他吶吶的說:「可是,小雙,你是真下了決心這樣辦嗎?」

  「還要變卦嗎?」

  小雙幽幽的說:「人一生有多少時間,讓你來反反覆覆,出爾復爾?如果我不能這樣辦,我就永遠是一個惡性循環的悲劇演員!不,我已經下定決心了。」

  她伸手取過雨農手中的文件來,低頭研究著。盧友文狐疑的望著這一切,看看雨農又看看小雙,他的臉發白了。

  「你們要幹什麼?」他問。

  「請你填這兩份離婚證書!」

  小雙把那文件推到他面前。「我們沒有財產可分,沒有金錢的糾葛,唯一我們所共有的東西是彬彬,我想,我該有監護權──」

  「慢著!」

  盧友文站了起來,臉色大變,他的眼睛直直的瞪著小雙。「誰說我們要離婚?」

  「我說!」

  小雙斬釘截鐵的。「你願意好好簽字,我們就好聚好散,以後,最起碼還是個朋友。你如果不願意好好簽字,我也是要離婚,那就會做得很傷感情!我寧可到法院去控告你虐待,我也要達成離婚的目的!」

  「虐待?」

  盧友文的眼睛瞪得更大了。「天知道!我什麼時候虐待過你?」

  「許多虐待,我或者提不出真實的證據,至於你連夜不歸,流連賭場,可能都構不成虐待的罪名!但是,宏恩醫院至少有我受傷開刀的紀錄──」

  「那是意外事件呀!」

  盧友文叫:「難道妻子早產,就要和丈夫離婚嗎?你這種理由也未免太牽強了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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