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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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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們總記得盧友文第一次出現的那一天,他談文學,談寫作,談抱負,談理想,談梵谷,談諾貝爾獎。他漂亮瀟灑,他才氣縱橫,我幾乎是一下子就被他收服了。然後,我和他做了朋友,我眼見他吃得苦中苦,就以為他必然能做人上人!我和他交了七個月的朋友,他沒寫出一篇東西,卻有成千成萬的理由,最主要的一條理由,是我害了他!他說,除非我嫁給他,要不然,他牽腸掛肚,既沒有家,又沒安全感,天天擔心我被別人搶去,在這種心情下,他怎能寫作?他的口才,你們是都知道的,他又說服了我!而且,那時,我愛他,尊敬他,崇拜他,對他已經五體投地。再加上,剛好那時我遇到一些困擾,於是,當機立斷,我和他結了婚!」 她又停了停,我再看了詩堯一眼,我明白,那「困擾」指的是什麼,詩堯也明白,他的眼睛隱藏到煙霧後面去了,痛楚和懊悔又扭曲了他的臉龐。 小雙喝了口茶,吸了口氣,繼續說:「婚後,我一心一意扶持他成為大作家,他寫不出東西,我幫他找藉口,他沮喪,我鼓勵他,他灰心,我給他打氣,逐漸的,他怪天怪地怪命運。家裡經常過的是炊煙不舉的生活,他不管,我偶爾談起,他就說我是拜金主義者,既然吃不了苦,怎配嫁給他那種拿諾貝爾的人才!接著,又說我用柴米油鹽這種小問題來妨礙他寫作,影響他前途,嚇得我什麼話都不敢講。詩堯送了鋼琴來,他趕走我每一個學生,說是琴聲影響了他的靈感。這時期,他的脾氣越變越暴躁。他動不動就生氣,氣極了就罵人,罵完了又自怨自艾。我愛他,我憐惜他,我認為這一切都是過渡時期,每個天才都有怪脾氣,不是嗎?梵谷還曾經把自己的耳朵割掉呢!他去上班以後,我的生活更慘了,他開始罵我,怪我,說是為了我才要工作,拿不到諾貝爾獎唯我是問!詩卉,」 她看著我:「你一定奇怪,為什麼你每次來,都碰到我們在吵架或鬧別扭,事實上,那時已經無一日不吵,無一日不鬧,他說我是他命裡的剋星!娶了我是他天大的錯誤!」 「小雙,」李謙插了進來:「這種人,虧你還跟他生活在一起,你早就該離開他了!」 小雙看了李謙一眼:「你以為我沒有嘗試離開他嗎?我就是泥巴人也有個土性兒呀!我說了,我試過,不敢提離婚,我只說要分居,讓他一個人安心寫作,他會立刻抱住我,對我痛哭流涕的懺悔,說他是寫不出東西,心情不好,說他有口無心,說他『鬼迷了心竅』,才會得罪我這樣『像天使一般的女孩』,說如果我離開他,他會傷心而死。於是,我哭了,抱著他的頭,我反過來安慰他,發誓不離開他,我原諒他所有的一切。但是,他又開始賭錢了!從此,是我真正的末日來臨了!家裡能偷的他偷,能拿的他拿,連他手上的結婚戒指,他都在賭桌上輸掉了!為了他賭錢,我哭過,我求過,他竟說,因為家裡沒有溫暖,他才要向外發展!我認真的考慮了,認真的反省過。我想,他的話也有道理,我一定不是個吸引人的好妻子,才造成這種結果。但是,如何去做一個好妻子呀?如何才能拴住丈夫呀?我不懂,我真的不懂。他又說,賭錢是他唯一的麻醉,可以讓他忘記失敗的痛苦,所謂失敗,是指他的寫作,而我,卻是他失敗的主要因素!」 她停了停,喝了一口茶,她的眼神悲哀而淒苦,注視著茶杯裡的茶葉,她並不在「看」那茶葉,她的眼神穿過了茶杯,落在一個不可知的地方。 「總記得第一次見到他,他曾如何侃侃而談,批評現在的作家都一錢不值!後來,他說要寫一篇天才與瘋子,有很長一段時間,我懷疑他到底是天才還是瘋子,是聖人還是壞蛋,現在,我總算有了結論,他不是天才,也不是瘋子,不是聖人,也非壞蛋,他只是個力不從心的可憐人!他確實痛苦,確實苦悶,因為他做不到他想做的,於是,我成為他唯一的發洩者!」 我注意到,爸爸微喟著點了點頭。 詩堯熄滅了煙蒂,他只是貪婪而憐惜的看著小雙,似乎恨不得把她整個人吞進肚裡,揣進懷裡。「我的婚姻到這個階段,已經完全失敗了。你們能夠想像嗎?我最初是崇拜他,後來是同情他,最後是憐憫他!一個女人,當她對她的丈夫失去敬意時,這婚姻就已經不能維持了。然後,發生了搶墜子的事件,當我死裡逃生,在醫院中醒過來的時候,說真話,我的心已經冰冰冷了。我已經決定不再同情他,不再原諒他,不再接受他任何的道歉了。可是,那天,我又心軟了,而主要的,是奶奶的一句話說服了我!」 奶奶睜大眼睛瞅著小雙。 「是嗎?」 奶奶迷糊的問:「我說了什麼?」 「奶奶,你說: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,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!我想,是的,人是我選擇的,婚姻是我自己做的主,連伯父母的同意與否都沒有請示!而我,居然這麼快就認輸,就逃避了!我如何向伯父母交代?我如何向新生的孩子交代?於是,我又原諒他了。」 小雙吸口氣,深深的嘆息了。 「明知道是鬼門關,卻不能不往裡跳!人類的悲劇,怎麼能到這種地步?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,我所受的苦難絕非你們所能想像。詩卉,你了解我,但非萬不得已,我是不訴苦的,我是多麼要強要勝的!但是,他整天罵天罵地罵神靈,罵我罵孩子罵工作,罵一切的一切!他說他為我和孩子工作,今天我以孩子起誓,我從沒拿到過他的薪水,因為每到發薪的日子,那些要賭債的人會在他辦公室裡排隊,等著接收他的薪水。我和孩子,只是靠唱片的錢,在苦苦支持著!」 她抬眼望著我們,憂鬱,疲倦,平靜,而蒼白。 「今晚發生的事,不用我再來複述。事實上,從他要賣鋼琴,而我不肯的時候起,他就口口聲聲說這是件愛情紀念品!各種胡言亂語,並不是從今晚開始──其實,他心裡也明白是在冤枉我,卻用來打擊我的傲氣和尊嚴,當我生氣之後,他又會懺悔萬狀。他折磨我,也折磨他自己。說真話,我同情他,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。」 她轉頭望著爸爸。「朱伯伯,朱伯母,奶奶,我一向不求人,我太要強,太自負,連我父親下葬,我都不肯當著人掉一滴眼淚,而今天,我不再要強,我不再自負,我承認,我對人類和人生都了解得太少,為了這個,我已經付出了極大的代價──」她望著爸爸媽媽,終於說了出來:「我思之再三,唯一救我、教孩子、救盧友文的辦法,是我和他離婚!」 她停住了,室內有片刻的沉寂。 然後,爸爸深深的望著小雙,沉重的問:「小雙,你知道離婚的意義嗎?」 「我知道!」 小雙凝視著爸爸。「離婚,是經過我仔細考慮過的,絕非一時衝動。我說過,不止為了救我,也為了教盧友文,我現在成了他不能成功的最大藉口,拔除了藉口,或者他能成功了!除非他獲得成功,否則他永遠會折磨我!也折磨他自己!我已經看準了,我在他身邊,是三個人的毀滅,我離開他,或者是三個人的新生!誰知道呢?朱伯伯,今晚,我曾徘徊在生死邊緣,放棄一個婚姻,總比放棄一條生命好!」 「但是,」媽媽開口了:「他會同意離婚嗎?」 「他不會。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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