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五四


  「讓他走開好嗎?」她有氣無力的說:「我好累,我好想睡。」她閉上眼睛,一臉的疲倦和不耐。

  我拉了拉盧友文的袖子:「你做做好事,盧友文,」我說:「你現在不要打擾她,讓她睡一睡,她剛剛動過大手術,才從鬼門關回來的呢!你有話,等她睡醒了再說。」

  盧友文痛苦的瞅著我,又轉頭去看小雙,他似乎還有千言萬語,要急著訴說。但是,小雙的眉頭蹙得緊緊的,眼睛緊閉著,蒼白的小臉上一片冷漠。那樣子,是什麼話也不想聽,也不要聽的。盧友文歎了口氣,仍然撲在那兒不肯離開,只是苦惱的、痛楚的凝視著小雙。我死命的扯著他的衣服,對他說:「你到那邊去坐著吧!你沒看到她手腕上綁著針管嗎?你在這兒只會礙事。要不然,你先去嬰兒室,看看你的女兒吧!」

  一句話提醒了盧友文,他抬頭看我:「那孩子——好嗎?」

  「很不錯,」我憋著氣說:「這樣危險的情況中,搶救出來的孩子,將來一定命大。」

  盧友文用充滿內疚和自責的眼光看了我一眼,就站起身來,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兒去了。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,雨農對我搖搖頭,低聲說:「別再罵他了,一路上,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沒有跳車自殺了!」

  「我聽多了他的自怨自艾,」我說:「我也不相信他會跳車自殺。你——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?賭場嗎?」

  雨農望著我,他眼中有著驚悸的神情。

  「你不會相信有那種地方,詩卉。」他說:「那是一間工寮,換言之,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,我原以為是什麼公寓,鋪著地毯,有豪華佈置,完全錯了。那兒是公司的工人宿舍,他們聚集著,滿屋子的煙味、酒味、汗味、黴味——如果你走進去,你准會吐出來。他們有的在擲骰子,有的在賭梭哈,有的在推牌九,別看都是工人,大把大把的鈔票就在滿屋子飛著。而且,世界上頂下流頂骯髒的話,你都可以在那兒聽到。至於挖著鼻孔、扳著腳丫子的各種醜態,就不用提了。」

  我愕然瞪著雨農,不信任的問:「他何至於墮落到如此地步?又何至於去和工人聚賭?我還以為——他不過是和同事打打麻將呢!」

  「他說,他是去找靈感的,他想寫一篇《賭徒末日記》,他最初去,人家邀他參加一個,他參加了,從此,就被『魔鬼附了身』,他每賭必輸,於是又加上了不服氣,他總認為下一次可以贏,就一路賭下去,這樣越陷越深,就不能自拔了。據我看——」他沉吟了一下。「那些人是在『吃』他。」

  「吃他?」我不懂了。雨農正要再解釋,盧友文回來了,雨農就住了口。盧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雙,她似乎又進入沉睡狀況了。他再轉頭望著我,低聲說:「我隔著玻璃看了,那孩子好小,不是嗎?」

  「你希望她有多大?」我沒好氣的說:「一個不足月的孩子,能有六磅重,已經很不錯了!」

  盧友文不說話了,在椅子裡坐下來,他用手抱住頭,又是那股痛苦得快死掉的樣子。我瞪著他,心裡憋著一句話,是怎麼樣也按捺不住了。我說:「盧友文,墜子呢?小雙的玉墜子呢?」

  盧友文抬起眼睛來,苦惱的看了我一眼,沒說話。

  「你是當了?還是賣了?你就直說吧!」

  「輸掉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輸給誰了?」我問。

  「詩卉,」雨農打斷了我。「現在去追問這墜子的下落又有什麼用呢?反正東西已經沒有了!再追問也是沒有了。那些人,還不是早拿去珠寶店換錢了。」

  我瞪著盧友文,越想越氣。

  「怎麼會發生這件事?」我問:「為什麼小雙出事的時候你不在家裡?你跟小雙打架來著,是不是?」

  「沒有打架,」盧友文低低的說:「我要她給我墜子,她不肯,我急著要去扳本,沒時間跟她慢慢磨。我說只是跟她借用,會還她的,她還是不肯。我沒辦法,就去她脖子上摘,她躲我,我拉著她——」

  「把墜子硬從她脖子上扯下來,是不是?」我像個審犯人的法官。「你把她脖子都拉破了,你去看看,她脖子上還有一條血痕呢!」

  盧友文把頭埋進手心裡,聲音從手心中壓抑的透了出來:「我不是人,我是禽獸!」

  我繼續瞪著那個「禽獸」:「後來呢?」我問。

  「我拿了墜子就跑,她在後面追我,然後,她摔倒了,我沒有在意,就走了。我怎麼知道她這一摔會摔出毛病來?她以前又不是沒有摔過跤,也沒出毛病,她是很容易摔跤的。」

  我氣得頭發暈,他眼見她摔倒,居然置之不顧,仍然去賭他的錢。如果小雙不機警,找鄰居幫忙,豈不是死在那小屋裡,都沒有人知道?假若這一摔竟摔死了,我不知道在雨農的法院裡,會不會判決這種丈夫為「殺人罪」。凝視著盧友文,我明白,他一定還隱瞞了若干細節,小雙准是在爭奪墜子時就已經受了傷,動了胎氣,再一摔,才會那麼嚴重。我很想把盧友文從頭到腳的臭駡一頓。但是,雨農一直對我搖頭使眼色,盧友文又痛苦得什麼似的,我就只好氣衝衝的走開,去照顧小雙了。

  天亮時,小雙醒了,睜開眼睛來,她不安的望著我,微弱的說:「你一夜都沒睡嗎?詩卉?」

  「不要緊,小雙,」我笑著說:「以前我們兩個常常一聊就是一通宵,你明知道我是夜貓小子!」

  盧友文走過來了,坐在床邊上,他重新抓住小雙的手。現在,小雙是清醒的。「小雙!」他哀求的看著她。「原諒我!」

  小雙把頭轉向床的另一邊。

  「詩卉,」她說:「孩子好嗎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