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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七


  §第十五章

  年底,我去看小雙。大約是晚上八點鐘,我預料小雙和盧友文都在家,但是,到了那兒,才發現只有小雙一個人在家裡。那棟小屋好安靜、好孤獨的佇立在一大堆公寓中。屋內只亮著一盞六十燭的小檯燈,檯燈放在鋼琴上面,小雙正撲在那兒改譜,我去了,她仍然工作著,不時按動一兩個琴鍵,單調的琴聲就打破了那無邊的寂靜。好一會兒,小雙輕歎一聲,推開樂譜站起身來。她已經大腹便便,行動顯得有些兒遲滯,那暗淡的燈光發著昏黃的光線,照射著她。她微笑著,那笑容好單薄,好脆弱,好勉強,好寂寞。「盧友文呢?」我問。「他——我也不知道。」她眼底有一絲困惑:「最近總是這樣,下了班就很少回來,他說,上了班就有朋友,有了朋友就要應酬。一個男人的世界是很廣大的,不像女人,除了家庭,就是家庭。」

  「胡說!」我嘴快的接口:「李謙和詩晴都上班,早上一起起床弄早飯,吃完了分頭去上班,下班後,誰先到家誰先做晚飯,嘻嘻哈哈的吃,吃完了搶著洗碗。我就沒聽李謙說男人的世界有多廣大,也沒聽詩晴說,女人的世界只有家庭。」小雙靜靜的聽我說,她眼中浮起了一抹欣羡的光芒。

  「他們好幸福,是不是?」她說:「他們配得真好,兩個人能同心合力的向一個目標邁進。」

  「你們呢?」我問:「盧友文難道放棄寫作了?」

  「沒有,他說他永不會放棄。」

  「那——怎麼不寫呢?」

  小雙走向外間的客廳裡,我跟著走了出去,她打開燈,我就看到一書桌的稿紙,寫了字的,沒寫字的,寫了一半字的,寫了幾行字的——全有。小雙在書桌前坐下來,拿起一張稿紙看看,放了下去,她又換一張看看。我身不由己的跟過去,拉了一張椅子,我坐在小雙身邊,問:「我可不可以看?」小雙遞給我一張紙,上面只有幾行:「他站在那高崗上,讓山風吹拂著他,他似乎聽到海嘯,很遙遠很遙遠的海嘯,那嘯聲聚集成一種強大的力量,對他像呐喊般排山倒海而來——」

  我放下紙張:「頭起得還不錯,為什麼不寫下去呢?」

  「因為——」小雙輕蹙著眉頭。「他不知道這呐喊是什麼東西,也不知道那海嘯從何而來。我覺得,那是他內心裡的一種掙扎,他總聽到一個聲音在他耳邊對他說:你是天才,你是天才!你是天才!你該寫作,你該寫作,你該寫作!於是,他因為自己是天才而寫作,卻實在不知道要寫什麼東西!」

  「我記得,」我皺眉說:「盧友文第一次來我家,就曾經侃侃而談,他對寫作似乎充滿了計畫,何至於現在不知道要寫什麼。」小雙的面容更困惑了,她抬起眼睛來看我。

  「詩卉,我也不懂,我已經完全糊塗了。在我和友文結婚的時候,我以為我是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一個人,可是,現在,我覺得他簡直像一個謎,我越來越看不透他。詩卉,我不瞞你說,我常有種緊張和驚慌的感覺,覺得我在一團濃霧裡摸索,而他,友文,他卻距離我好遙遠好遙遠。」

  「這大概因為你總是一個人在家,想得太多了。」我勉強的笑著說:「盧友文真該在家陪陪你,尤其,」我看看她的肚子。「在你目前這種情況。」

  「沒關係,」小雙笑了。「要二月底才生呢!何況,我有護身符。」

  「護身符?」我不解的問。

  「奶奶給的玉墜子呀!」她從衣襟裡拖出那墜子來,笑著:「我一直貼身戴著呢!只要戴著它,只要伸手摸著那塊玉,我就好安慰好開心,我會告訴自己說:杜小雙,你在這世界上並不孤獨,並不寂寞,有人愛著你,有人關心著你,有人把你看成自己的孫女兒一樣呢!」

  我瞪著小雙,難道她已經感到孤獨和寂寞了嗎?難道她並不快樂,並不甜蜜嗎?小雙望著我,忽然發現自己說漏了什麼,她跳起身子,笑著說:「我們何必談友文的寫作呢?我們何必談這麼嚴肅的問題呢?來吧!詩卉,我彈一支曲子給你聽,這支曲子是我自己作的呢!你聽聽看好不好聽?」

  折回到鋼琴前面,小雙彈了一支曲子,我對音樂雖然不太懂,但是,從小聽詩堯玩鋼琴,耳濡目染,倒也略知一二。那曲子剛勁不足,卻柔媚有餘,而且,頗有種愴惻與淒涼的韻味。我說:「只是一支鋼琴曲,不是一支歌曲嗎?」

  「是一支歌曲。」小雙說:「只是我不想唱那歌詞。」

  「為什麼?」

  「友文說,這種歌詞代表標準的『女性歌詞』。」

  「歌詞還分女性和男性嗎?」我哇哇大叫:「又不是動物!這性別怎麼劃分呢?」

  「你不知道,據友文說,電影也有『女性電影』,小說也有『女性小說』,歌詞也有『女性歌詞』」。

  「女性是好還是不好呢?」我問。

  「大概是不好吧!」小雙笑笑。「這代表『無病呻吟、柔情第一、沒丈夫氣、風花雪月』的總和。」

  「哦!」我低應著。「女性確實有很多缺點,奇怪的是男性都缺少不了女性!」

  「友文說,這就是人類的悲劇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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