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 |
四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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雨農深深的望了我一眼。 「我找他去!」他掉轉身子。 「我跟你一起去!」詩堯說。 我死命扯住詩堯的衣服。 「哥哥!」我叫:「我求你!你不許去,你去了準闖禍!」 我對雨農做了一個眼色,雨農如飛的跑了。詩堯把頭仰靠在牆上,眉毛整個糾結在一起,雙手握緊了拳,他痛苦的望著天花板。我注視著他,幾乎可以感到他的心在滴血。我咬緊牙根,糊塗了。為什麼?為什麼人生會這樣?該相愛的人沒有緣分,有緣分的人又不知珍惜!為什麼?為什麼? ▼第十七章 那夜,我整夜守護在小雙的病床前面。本來該請特別護士,但是,家裡一時湊不出太多的錢,又怕以後還要付錢,我說能省的就省了,反正我放心不下,不如在這兒權充特別護士。奶奶年事已高,到夜裡九點多鐘,我就逼著媽媽和她回去了,詩堯在這兒也是白費,何況,一個大男人在病房裡,又有諸多不便,於是,媽媽強迫的、命令的拖著他一起走了。雨農去找盧友文,始終還沒有找來。 晚上九點鐘左右,小雙睡得極不安穩,一直呻吟呼痛,醫生給她打了一針止痛針,顯然那針藥有極大的鎮定作用,小雙就此沉沉睡去。血漿瓶子已經換成了生理食鹽水,始終不斷的在注射,護士每兩小時來量一次血壓,告訴我說,血壓已經升了上去。大概,她這條小命是保住了。 我就這樣坐在病床前面,望著那好小好瘦的小雙,心裡迴轉著上千上萬種念頭,想著她第一次來我家的情形,第一次見盧友文的情形,草率的結婚,和陋屋裡的蜜月。小雙,如果按命運來說,她的命豈不是太苦! 到了下半夜,小雙又開始睡不安穩,由於麻藥的關係,她一直嘔吐,一直呻吟,我拉著她的手,喃喃的安慰著她,於是,她張開眼睛迷濛的看著我,低喊著:「詩卉!」 「小雙,」我握緊她的手。「你很痛嗎?要不要叫醫生來?」 「不,不要。」她輕聲說,眼光在病床周圍搜尋著,似乎在找什麼人。於是,我說:「奶奶和媽媽先回去了,她們明天一早就會來看你!」 小雙點點頭,沒說什麼,我覺得,她找的未見得是奶奶和媽媽,就忍不住又說:「雨農去找盧友文,不知道是怎麼回事,找到現在還沒找來!不過,雨農在你家裡,已經留了條子了。」 小雙睜眼看看我,她的眼光好怪異、好特別、好冷漠,使我不自禁的打了個寒戰。她把頭轉向一邊,闔上眼睛她又昏昏睡去了。凌晨兩點鐘,忽然有人敲門,我以為又是護士來看情況,只說了聲「進來」。門開了,竟是雨農和盧友文!我跳了起來,慌忙把手指壓在唇上,表示「噤聲」。雨農悄然的把我拉向一邊,我闔上房門,雨農低問:「怎樣?」 「沒死。」我簡單的說,不知道胸中的一腔怨氣,是該對誰而發。轉頭看盧友文,他滿頭亂髮,面容憔悴,眼睛裡布滿了紅絲,下巴上全是鬍子渣兒。穿著件破舊的牛仔布夾克,一身的潦倒相,滿臉的狼狽樣兒。當初那個神采飛揚的盧友文何處去了?當初那個漂亮瀟灑的盧友文何處去了?他現在看起來,像個坐了十年監牢,剛出獄的囚犯。 他直接撲向床邊去,在我還來不及阻止他以前,他已一把握住了小雙那放在被外的、蒼白的小手。然後,他喊著:「小雙!」 小雙被驚醒了,她迷糊的張開眼睛來,微蹙著眉梢,她困惑的、迷茫的望著眼前的人。盧友文撲過去,坐在床沿上,他彎腰望著她。沙嗄的、急促的、哽塞的,他不停口的叫著,語無倫次的說著:「小雙!小雙!我對不起你!我對不起你!我該死!我該下地獄!小雙!你好嗎?你疼嗎?你打我吧!你罵我吧!我不是人,我是禽獸!我配不上你,我讓你受罪,我讓你吃苦,我不是人!──」小雙的眉頭蹙得更緊了,她輕輕的把手從盧友文手中掙脫出來,轉頭叫我:「詩卉!」 我立刻走過去,問她要什麼。 「讓他走開好嗎?」 她有氣無力的說:「我好累,我好想睡。」 她閉上眼睛,一臉的疲倦和不耐。 我拉了拉盧友文的袖子:「你做做好事,盧友文,」我說:「你現在不要打擾她,讓她睡一睡,她剛剛動過大手術,才從鬼門關回來的呢!你有話,等她睡醒了再說。」 盧友文痛苦的瞅著我,又轉頭去看小雙,他似乎還有千言萬語,要急著訴說。但是,小雙的眉頭蹙得緊緊的,眼睛緊閉著,蒼白的小臉上一片冷漠。那樣子,是什麼話也不想聽,也不要聽的。盧友文嘆了口氣,仍然撲在那兒不肯離開,只是苦惱的、痛楚的凝視著小雙。我死命的扯著他的衣服,對他說:「你到那邊去坐著吧!你沒看到她手腕上綁著針管嗎?你在這兒只會礙事。要不然,你先去嬰兒室,看看你的女兒吧!」 一句話提醒了盧友文,他抬頭看我:「那孩子──好嗎?」 「很不錯,」我憋著氣說:「這樣危險的情況中,搶救出來的孩子,將來一定命大。」 盧友文用充滿內疚和自責的眼光看了我一眼,就站起身來,走出病房去看他女兒去了。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,雨農對我搖搖頭,低聲說:「別再罵他了,一路上,他自怨自艾得就差沒有跳車自殺了!」 「我聽多了他的自怨自艾,」我說:「我也不相信他會跳車自殺。你──在什麼地方找到他的?賭場嗎?」 雨農望著我,他眼中有著驚悸的神情。 「你不會相信有那種地方,詩卉。」 他說:「那是一間工寮,換言之,是一群工人聚集的地方,我原以為是什麼公寓,舖著地毯,有豪華布置,完全錯了。那兒是公司的工人宿舍,他們聚集著,滿屋子的煙味、酒味、汗味、霉味──如果你走進去,你準會吐出來。他們有的在擲骰子,有的在賭梭哈,有的在推牌九,別看都是工人,大把大把的鈔票就在滿屋子飛著。而且,世界上頂下流頂骯髒的話,你都可以在那兒聽到。至於挖著鼻孔、扳著腳丫子的各種醜態,就不用提了。」 我愕然瞪著雨農,不信任的問:「他何至於墮落到如此地步?又何至於去和工人聚賭?我還以為──他不過是和同事打打麻將呢!」 「他說,他是去找靈感的,他想寫一篇《賭徒末日記》,他最初去,人家邀他參加一個,他參加了,從此,就被『魔鬼附了身』,他每賭必輸,於是又加上了不服氣,他總認為下一次可以贏,就一路賭下去,這樣越陷越深,就不能自拔了。據我看──」他沉吟了一下。「那些人是在『吃』他。」 「吃他?」 我不懂了。雨農正要再解釋,盧友文回來了,雨農就住了口。盧友文看了看床上的小雙,她似乎又進入沉睡狀況了。他再轉頭望著我,低聲說:「我隔著玻璃看了,那孩子好小,不是嗎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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