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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六


  「說真的,」小雙坦白的說:「字倒真的寫得不少,只是都撕了。」

  「為什麼要撕呢?」奶奶又不懂了。「那些字兒,登在報紙上不就是能拿錢嗎?他這一撕,不是在撕鈔票呀?」

  「他對自己的要求太高了!」小雙輕歎了一聲。「從我認識他以來,他只發表過一篇《拱門下》,偏偏又是沒稿費的。雨農,你知道他那個人,對於經濟是毫無觀念的,如果拿稿費來衡量他的稿子,那就是侮辱他!他說他不是用文字來騙飯吃,而是想寫一點能藏諸名山、流傳百世——反正,」她又輕笑了一下。「你們也聽多了他這種議論。所以,他肯去上班,那真是難上加難呢!」

  「你怎麼說服了他?」我問。

  「唉!」小雙歎口氣。「也真難辦!以前,我總是不讓他操心錢的事,可是,他越來越糊塗了!詩卉,你是親眼看到他那股橫勁兒,我還敢說嗎?這個月,電力公司把電給剪了,他就點蠟燭寫,接著,水也停了,家裡可不能不喝水啊!我出去提水,那天,提著一桶水,就在門口摔了一跤——」

  「噯喲!」奶奶叫:「這可不是開玩笑的!你這孩子真不知輕重,摔出毛病來沒有?」

  小雙的臉紅了。「當時是疼得暈過去了,醒來的時候躺在床上,已經打過安胎針,總算沒出毛病。可是,友文可嚇壞了,嚇得臉都發白了,他就對我賭咒發誓說,他要——要好好賺錢,好好工作,好好照顧我,負擔起家庭生活來。又說他要和過去的靈魂告別了,要死去再複生的那一大套,我本來以為他也不過是說說而已,誰知,他這次真是痛下決心,就去上班了。」

  「那麼,還虧得你這一摔了!」我說:「說真的,不管盧友文有多大的天才,我還是認為,一個男子漢就該工作,就該有正當職業。」

  「話不是這麼說,」爸爸接了口,他一直安安靜靜的在傾聽。「寫作也是件正當職業,但是,千萬不能眼高手低!批評別人的作品頭頭是道,自己做起來困難重重,那是最難受的事!」

  「朱伯伯,」小雙說:「您這話可別給他聽見,他最怕的就是『眼高手低』四個字!」

  「那麼,他是不是『眼高手低』呢?」我又嘴快了。

  「不。」小雙臉色變了變,正色說:「他有才華,只是尚待磨練,他還年輕呢!我想,他最好就是能有個工作,再用多餘的時間來練習寫作。我費了很久時間,才讓他瞭解,再偉大的作家也要吃飯!」

  「盧友文是個好青年,」爸爸點頭說:「他的毛病是在於夢想太多而不務實際。」

  「現在他知道要務實際了!」小雙笑得又甜又美又幸福,我從不知道,一個丈夫去「上班」,居然能讓太太這樣興奮和快樂。「也真難為了他,為了我,他實在犧牲得太多了!」

  「笑話!」詩堯忽然開了門,他陰沉的坐在那兒,面露不豫之色。「丈夫養活太太,是天經地義的事,怎麼談得上犧牲兩個字!」

  小雙望瞭望詩堯。我以為她一定會和詩堯辯起來,誰知,她卻對詩堯溫柔的笑了笑,說:「詩堯,我今晚是特地來找你的!」

  「哦?」詩堯瞪大眼睛,精神全來了。我望著我那不爭氣的哥哥,心想,他已經不可救藥得該進精神病院了。

  小雙從皮包裡拿出了一個紙卷,她遞給了詩堯,半含著笑,半含著羞,她說:「我整理出兩支歌來,詞是我自己填上去的,友文說我寫得糟透了,他又不肯幫我寫,我只好這樣拿來了。你看,能用就拿去用,不能用就算了。歌譜也變動了很多,爸爸的曲,有些地方我覺得很澀,不能不改一下。」她攤開歌譜,和詩堯一起看著,她指著中間改過的那幾個音,看了看鋼琴。詩堯立刻走過去,把琴蓋掀起來,把歌譜放在琴架上,他熱心的說:「你何不彈一彈,唱一唱呢?如果有什麼要改的地方,我們也可以商量著,馬上就改。」

  小雙順從的走到鋼琴前面,坐了下來,詩堯站在旁邊,身子撲在琴上,他用熱烈的眼光望著小雙。他的眼光那樣熱烈,似乎絲毫沒有顧慮到她是個將做母親的盧太太。小雙沒注意他的眼光,她的眼睛注視著歌譜,然後,她彈出一串柔美的音符,一面說:「這支歌的歌名叫『夢』。我的歌詞,你聽了不要笑。」

  接著,她唱了起來,我們全家都靜靜的聽著,我永遠永遠記得那歌詞,因為那歌詞好美好美。

  「昨夜夢中相遇,執手默默無語,今晨夢中醒來,夢已無從尋覓!夢兒,夢兒!來去何等匆遽!昨夜夢中相訴,多少情懷盡吐,今晨夢中醒來,夢已不知何處?夢兒,夢兒!今宵與我同住!昨夜夢中相聚,無盡濃情蜜意,今晨夢中醒來,夢已無蹤無跡!夢兒,夢兒!請你歸來休去!」

  小雙的歌喉一向柔美,咬字又相當清晰,再加上她那份感情和韻味,這支歌竟唱得盪氣迴腸。而那歌詞,那歌詞,那歌詞——我怎麼說呢?我想,她是唱進詩堯內心深處去了。因為,我那個傻哥哥,用手托著下巴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小雙,比那次聽她唱《在水一方》更動容。事實上,他是整個人,都已經癡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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