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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八


  奶奶的好心情使我發笑。望著小雙,她卻一點笑容也沒有。她的眼睛靜靜的、堅決的看著奶奶。

  「奶奶!」她叫。

  「嗯?」奶奶應著,用橡皮筋把她的長髮束了起來。

  「這次我動手術,花了你們很多錢吧?」

  「噯喲!」

  奶奶喊:「什麼『我』啊,『你們』啊,你算是嫁出門的女兒,潑出門的水了,是不是?我跟你說啊,小雙,醫藥費不要你操心,咱們朱家還拿得出來,你如果疼奶奶,你就給我快一點好起來,讓奶奶看到你們一個個健健康康的,奶奶也就心滿意足了。」

  「奶奶,」小雙那一直冷冰冰的臉孔,現在才有點融化了。她瞅著奶奶,聲音裡帶著祈求:「我出院以後,要一個人租間房子住──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

  奶奶說:「照迷信啊,你出了院還在坐月子,也不便住到朱家去──」我心裡有數,奶奶才不那麼「迷信」呢!她所顧慮的,不過是小雙正在和盧友文賭氣,而我家裡偏偏有那樣一個痴得可憐的哥哥!如果把小雙接回我家去,還不定要鬧出多少事故來呢!奶奶轉著眼珠子,繼續說:「──所以呀,你出了院就乖乖回家去,奶奶搬過去陪你,幫你照料小娃娃,一直到你滿月為止,怎麼樣?」

  「我不!」

  小雙堅決的說:「我再也不回那個家!奶奶,我現在是真正的沒有家了!」

  小雙的聲音裡,充滿了令人心酸的淒涼。「別瞎說呀!」

  奶奶嚷著:「你算是瞧不起奶奶嗎?奶奶早說過了,你是我的第三個孫女兒,原來──原來──你心裡根本沒有我這個奶奶哇!」

  「奶奶!」

  這一下,小雙的眼淚滾滾而下了,她頓時泣不成聲。「奶奶,你怎麼這樣說?我……我……我對不起你,奶奶!我……我弄丟了那玉墜子,你那樣鄭重的交給我的。我……我根本沒有臉見您了!」

  「噯喲!」

  奶奶故作輕快的嚷,但是,她的眼圈也紅了,眼眶裡也湧上了眼淚:「快別這樣傻,小雙!那墜子只是塊石頭,有了不嫌多,沒有不嫌少。奶奶給你的時候,原想讓你戴著避避邪,如果因為這墜子,你反而鬧了個夫妻不和,家庭分散,那豈不是給你招了邪來了嗎?這樣說來,那是個不吉利的東西了,既然不吉利,丟了也算了。難道還真為一個墜子傷心嗎?」

  「奶奶,你不知道,」小雙淚下如雨,聲音嗚咽著,枕上立即濕了一大片。「那墜子對於我,代表的是一個家庭的溫暖,一個祖母的愛心,它──它不是一塊石頭,它是一件無價之寶呀!」

  「喲,別哭別哭,」奶奶用一條小手絹,不住的擦拭小雙的淚痕,而她自己臉上,也已經老淚縱橫了。「小雙,快別哭了,在月子裡,哭了眼睛會壞的!小雙,奶奶絕不會因你丟了一個墜子,就少疼你幾分呀!小雙,瞧,你再要招惹得奶奶也哭起來了!」

  說著,奶奶轉頭去望著盧友文。在奶奶和小雙這一段談話裡,那盧友文就一直垂頭喪氣的坐著。奶奶擤擤鼻子,提著嗓子喊:「盧友文!你還不給我過來!」

  盧友文低著頭走過來了。奶奶望著他,命令的說:「快給你太太賠個不是吧!你差點把我這個小孫女兒的命都送掉了!」

  小雙把頭轉開去,含淚說:「奶奶,我再也不要見他了!我永遠不要見他!我──我──我要和他離婚!」

  我們都愣了,奶奶也愣了,這是小雙第一次提「離婚」兩個字。顯然,盧友文也驚呆了,他愕然的瞪著她,半晌,才懇切的開了口:「小雙!千錯萬錯,都是我錯!你要我怎樣,我就怎樣,只求你別再提分手和離婚的話!我儘管有千般不是,儘管做了幾百件對不起你的事,但是,請你看在我們孩子的面子上吧!別讓她剛剛出世,就面臨一個破碎的家庭!請你,看在那小女兒面子上吧!」

  說實話,盧友文這篇話倒講得相當動人,連我的鼻子都酸酸的,眼睛裡也濕漉漉的了。

  小雙呢?再倔強,再忍心,也熬不住了,她又哭了起來,淚水從眼角迅速的溢了出去,流到耳朵邊和發根裡去了。奶奶慌忙彎下身子,不住的幫她擦眼淚,一面唏哩呼嚕的擤著鼻子,一面用哽塞的聲音說:「不是我說你,小雙。離婚兩個字,怎麼可以隨便出口呢?婚姻是終身的事兒,當初你既然選擇了他,好歹都得認了這條命!奶奶的話是老古董,可是,也是為你著想呀!孩子才出世,你是要讓她沒爹呢?還是要讓她沒媽呢?小雙,不管你有多少委屈,今天就看奶奶的這個老面子,和你女兒的小面子,你就原諒了友文這一遭兒吧!」

  小雙只是抽噎,哭得整個肩膀都聳動著,這樣哭顯然是牽扯了傷口,她不勝痛楚的用手按著肚子。盧友文趁勢彎下腰去,幫她扶著身子,同時,眼眶也紅了,他說:「小雙,你聽奶奶的,就原諒我這一次吧!以後,我再也不惹你傷心了,也再不會傷害你了!我要用我以後的生命,為我今天的錯誤來贖罪!我發誓,我會加倍愛你,加倍疼你!我會一心一意照顧你,讓你從此遠離各種痛苦和傷害!」

  小雙一面哭著,一面抬起睫毛來望著盧友文,這是盧友文到醫院以後,她第一次正眼看他。

  「我不信任你,友文,我完全不信任你!」

  「我發誓──」

  「你發過幾千幾萬次誓了!」

  「這一次,是最後一次!」

  盧友文說,祈諒的、哀懇的望著小雙,經過一夜的折磨,他的面容是更加蒼白更加憔悴了。下巴上,鬍子參差不齊的滋生著。小雙凝視著他,終於,她伸出手去,輕觸著他的面頰:「友文,」她含淚說:「你該剃鬍子了!」

  盧友文猝然把頭撲在她床前的棉被裡,淚水浸濕了被單。他的手緊握著小雙的手。奶奶站直了身子,拍拍手,她叫了起來:「哎呀,我忘了,我還沒有吃早飯呢,鬧了這麼半天,我可餓了,詩卉,你呢?」

  「我也餓了!」

  我說。「那麼,我們等什麼,去門口吃燒餅油條吧!」

  奶奶拉著我往門口走,到了門口,她又回過頭來,正色的、嚴肅的說:「盧友文,我告訴你,下次你敢再欺侮小雙,奶奶這把老骨頭,絕對不會饒過你!」

  說完,她拉著我的手,昂著她那白髮蒼蒼的頭顱,挺著背脊,驕傲的、堅定的、大踏步的往前走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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