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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


  §第十章

  那天深夜,小雙回來了。我坐在書桌前面,桌上攤著我的「線性規劃」和筆記本,但我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,我在存心等小雙。

  小雙走進屋來,臉頰被太陽曬得紅紅的,眼光是醉意朦朧的,嘴角是笑容可掬的。她穿著件淺紫色的毛衣,純白色的喇叭褲,長髮中分,披瀉在肩上和背上,在她髮際,那朵小白花始終戴著。她說,要滿一年,她才除孝,算算日子,離一年的孝期也不遠了,我真無法想像,小雙到我們家已快一年了。闔上眼睛,小雙滿身黑衣,佇立在我家客廳裡的樣子,依稀仍在眼前。現在的小雙,卻全身閃耀著光華,滿面流露著喜悅,一轉身、一舉步、一語、一笑、一顰眉,全抖落著青春的氣息。「詩卉,」她笑著說:「怎麼還沒睡?」

  「新竹好玩嗎?」我答非所問。「去拜訪了什麼朋友?一定是個很重要的人物,是嗎?」

  「算了!」小雙笑著說,把房門鑰匙、皮包、手絹等物都拋在桌上,倦怠的伸了個懶腰。「什麼朋友也沒拜訪,他在新竹根本沒朋友!」

  「哦?」我愕然的瞪著她。

  她走到床邊,把身子擲到床上,踢掉了拖鞋,她用雙手枕著頭,眼睛望著上鋪底下的木板。

  「是這樣的,」她說:「這些日子友文總是寫不順手,他寫一張撕一張,就沒有一頁是他自己認為滿意的。昨晚,他說,他工作得太累了,我也覺得如此,一個人又不是機器,怎麼能成天關在小屋裡,和原子筆稿紙打交道。你看,傑克倫敦因為當過水手,所以寫得出《海狼》,海明威因為當過軍人,所以寫得出《戰地鐘聲》,雷馬克深受戰爭之苦,才寫出《凱旋門》和《春閨夢裡人》這些不朽名著。寫作,不能脫離生活經驗,他如果總是待在小屋裡,只能寫《老鼠覓食記》了!」

  「沒料到,你成為小說研究專家了!」我說。

  小雙得意的笑了笑,用手指劃著上鋪的木板。

  「我也是聽友文說的,他什麼都知道。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歷史,他都能歷歷說來。真不明白,他腦子裡怎麼可以裝得下那麼多東西?」

  「這麼說來,」我悶聲說:「法國名作家左拉,一定是個交際花!」

  「胡說八道!」小雙笑著:「左拉是個男人,怎麼能當交際花?你就會亂扯!」

  「那麼,他怎麼寫得出《酒店》和《娜娜》。托爾斯泰一定是個女人,否則寫不出《安娜·卡列尼娜》。傑克倫敦除了是水手之外,他還是只狗,否則寫不出《野性的呼喚》。海明威當過漁夫,才寫出《老人與海》。我們中國的吳承恩,就准是猴子變的了!」

  「吳承恩?」小雙怔怔的看著我。

  「別忘了,是他寫的《西遊記》!不是猴子,怎麼創造得出一個齊天大聖孫悟空來!」

  小雙望著我,然後她大笑起來。

  「你完全在和我亂扯一通,」她說,點了點頭。「我知道,你心裡自始至終,就在潛意識裡反對盧友文,只要是友文說的話,你總要去雞蛋裡挑骨頭!」

  「我並沒反對盧友文。」我聳聳肩,仍然悶悶的:「好吧,你說了半天的傑克倫敦、海明威、雷馬克,到底他們和你的新竹之行,有什麼關聯?」

  「我只是舉例說明,」小雙翻身望著我。「寫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閉門造車,就寫得出來的東西。既然友文最近寫不順手,我就建議乾脆出去走走,到郊外逛逛,散散心,把自己放鬆一下,這樣,或者就寫得出來了。所以,我們今天去了青草湖,又逛了獅頭山。哎!走得我渾身骨頭都散了。」她掠掠頭髮,雖然倦意明寫在她臉上,她仍然看來神采飛揚。「今天天氣真好,不冷不熱的,你們也該出去走走,不要整天悶在家裡!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,才是郊遊的好天氣呢!」

  原來她是出去郊遊了!我從來不知道,出去郊遊還要先弄出這麼一大套理論來,於是,我的聲音就更加低沉,更加無精打采了:「說什麼訪友,原來是去玩了!」

  「也不完全是『玩』呀!」小雙睜著對黑白分明的眼睛,直瞅著我:「按照友文的句子,是出去『捕捉靈感』了。」

  「哦,」我用鉛筆敲著書本。「想必,今天這一天,他一定滿載而歸了。」小雙笑了一聲,把頭半埋在枕頭裡,長髮遮了過來,拂了她一臉,她閉上眼睛,一份心滿意足的樣子。忽然間,我覺得關於詩堯安排了半天的《在水一方》,是不必告訴她了。對她而言,那是件毫無意義的事情!我望著她,她太忙了!她要忙著幫人抄稿,忙著幫人準備紙筆,忙著幫人準備宵夜,還要忙著陪人去「捕捉靈感」,她還有什麼心情來過問《在水一方》呢?於是,這晚,我什麼話都沒說。

  幾天之後,《在水一方》第二次播出來,小雙依舊沒有看到。等到小雙終於看到《在水一方》的播放時,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了。那晚的節目播得很晚,小雙湊巧在家,正拿著毛線針,和奶奶學著打毛衣,我一看那毛線是咖啡色的,又起了三百多針的頭,就知道毛衣是盧友文的了。她坐在沙發裡,一面打毛衣,一面漫不經心的看電視,盧友文那晚也來我家坐了一會兒,就說要趕一篇小說,先走了。詩晴和李謙,那陣子正忙著找房子、看傢俱,籌備結婚,所以不在家。媽媽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。

  客廳裡,那晚只有我、雨農、小雙,和奶奶。詩堯也在他自己房裡,這些日子來,他是越來越孤僻了。當《在水一方》播出來時,小雙忽然整個身子一跳,毛線團就滾到地板上去了。她立即坐正身子,瞪大眼睛,一瞬也不瞬的望著電視機,她那樣注意,那樣出神,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鏡,撲過去望著電視機說:「這是那個歌星呀?我好像從來沒見過!」

  我慌忙把手指壓在嘴唇上,對奶奶輕「噓」了一聲,奶奶瞅著我,又轉頭看看小雙,再瞪大眼睛看看電視,莫名其妙的搖搖頭,嘰哩咕嚕了一句:「不認得!完全不認得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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