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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


  奶奶歸裡包堆,認得的歌星也只有一個白嘉莉!這歌星她當然不認得,事實上我也不認得,因為他是個新人,不是女孩子,是個男歌星!畫面上,已完全不同於以前的方式,這次,對著鏡頭的是那個男歌星,歌喉相當嘹亮,而且,相當有韻味。但是,在這歌星的背後,卻有個隱隱約約的女孩子,站在一片水霧之中。那女孩依然長髮垂肩,穿著一件白紗的衣服,迎風而立,飄飄然,盈盈然。如真如幻,似近還遠!

  當那男歌星唱完最後一句:「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中佇立!」的時候,小雙回過頭來了,她的眼睛緊盯著我,她的臉色蒼白,呼吸急促,而神情激動。「你怎麼不告訴我?詩卉?」她責備的說:「詩堯為什麼也不告訴我?」

  「告訴你什麼?」我說:「告訴你今晚要播《在水一方》嗎?我根本不知道今晚會播,詩堯大概也不知道,因為這支歌已經播出好多次了!第一次播出的時候,哥哥確實要我告訴你。但是,那天你和盧友文『捕捉靈感』去了。以後,哥哥也沒提,你呢?你反正整晚不在家,你反正對電視不感興趣,你反正任何電視節目都不看,而且,音樂是什麼?音樂不過是娛樂品而已。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?」

  小雙望著我,半晌,她沒有說話,然後,她站起身來,拾起沙發上的毛線針和地上的毛線團,她一聲不響的走進房裡去了。雨農拉拉我的衣服,在我耳邊說:「幫個忙,別再惹麻煩了,現在,早已是大局已定了!你別再製造出一點問題來!」

  「那麼,你擔心些什麼呢?反正大局已定了!」我瞪了他一眼。奶奶看看我們,看看電視,說:「你們在吵架嗎?詩卉,你怎麼一忽兒和小雙吵,一忽兒和雨農吵?你這個脾氣啊,是越慣越嬌了!」

  「奶奶!」我生氣的喊:「你什麼都弄不清楚,就少管我們的閒事吧!」

  「瞧吧!」奶奶說:「現在又和我吵起來了!好啦,好啦,我走,我回房間去,別讓小倆口看著我這副老骨頭討厭!」

  「哎呀,奶奶!」我慌忙撲過去,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,猴在她身上說:「奶奶,你怎麼的嘛?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氣!」

 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,親昵的望著我,笑著對我說:「別以為奶奶是老糊塗,奶奶心裡也明白。詩卉,幾個孩子裡,就你心地最善良、最傻、最愛管閒事。我告訴你吧,凡事都有個天數,人算總是不如天算的!你彆扭,奶奶心裡也彆扭,可是,人總拗不過天去,是不是?」

  我笑笑,搖搖頭,歎口氣。奶奶也笑笑,搖搖頭,歎口氣。然後,奶奶回房間去了。我走過去,關掉了電視,坐在沙發上發呆。雨農明天早上八點鐘就要出庭,審一件「公公告兒媳婦遺棄」的怪案子。他走過來,揉揉我的短髮,憐惜的說:「少操別人的心了,好不好?如果你時間有得多啊,就想想我們的未來吧!」我勉強的笑笑,心裡是一百二十分的「心酸酸」,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。雨農走了以後,我仍然獨自坐在客廳裡,用手托著下巴,我只是默默的出著神。我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,詩晴回來了,我還是坐著,滿屋子都關燈睡覺了,我還是坐著。最後,小雙出來了,望著我,她說:「詩卉,你不準備睡覺了嗎?」

  我看著她,她的眼圈紅紅的,似乎哭過了。為什麼?為她死去的父親?為那支《在水一方》?還是為了詩堯的一片苦心,我不知道,我也不想知道了。回到房裡,我們都沒再說什麼,就睡了。幾天以後一個深夜,我和小雙都在臥房裡,我正在做會計制度的筆記,小雙在打毛衣。忽然間,有人敲門,我還沒說話,詩堯已經闖了進來,他的臉發紅,呼吸粗重,一進門,就是一股濃烈的酒味!他喝了酒,這麼晚,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喝了酒來!在我的記憶裡,詩堯是從不喝酒的。

  我站起身,驚愕的叫了一聲:「哥哥!」詩堯不理我,他的眼睛直勾勾的望著小雙,好像房裡根本沒有我這個人的存在。小雙坐在床沿上,毛線針和毛線團都放下了,她呆呆的抬著頭,有點驚惶的、茫然的、不知所措的看著詩堯。我望望他們,悄然的退到屋子最暗的一個角落裡,我縮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。

  「小雙!」詩堯叫,走了過去,重重的坐在我剛才坐過的椅子裡,轉過椅子,他把椅子拉到床邊,面對著小雙:「我有一樣東西帶給你!我想,這件東西,對你和盧友文,都非常有用!」說著,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件東西來,放在桌上。我伸長脖子看了一眼:是一張支票!

  小雙的臉色雪白,眼珠烏黑,她凝視著詩堯,嘴唇顫抖著,低聲問:「這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一張一萬元的支票!」詩堯說:「你馬上可以到銀行去領現款,支票是即期的,也沒有劃線!」

  小雙的臉色更白了。「你——你認為我們沒有錢用?」她低問。

  「我『知道』你們沒有錢用!」詩堯重重的說:「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鐘,到盧友文家,路上,你要幫他買燒餅油條。中午,你們大概是靠生力面維生,然後,你徒步一小時去音樂社上課,因為這中間沒有直達的公共汽車!下了課,你又要買麵包、牛油、火腿、花生米——等東西,再徒步一小時去盧友文家!你最近加了薪,每月也只有四千元,一千五百交給了媽媽,你還能剩多少?」

  小雙連嘴唇都失去了顏色,她的眼睛睜得又圓又大,那眼珠顯得又黑又深,她重重的呼吸,胸腔在劇烈的起伏著,她的聲音好冷好沉,低得像耳語:「你在偵察我!」

  「不要管我有沒有偵察你!」詩堯的聲音惱怒而不穩定,空氣裡有著火藥的氣息。我渾身緊張,全身心都戒備了起來,我的哥哥喝醉了,他是真的醉了,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「我講的都是事實,對吧?所以,這裡有一萬元的支票,你最起碼可以坐坐計程車,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館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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