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在水一方 | 上頁 下頁
二七


  盧友文看到小雙伸手來捂他的嘴,他的個子高,就低下頭來,順勢在小雙的手上吻了一下,這麼一來,倒好像小雙是伸手過去給他吻似的。小雙立刻就弄個滿臉通紅,一面退開,一面嘰咕著說:「瞧瞧這個人,瞧瞧這個人!一天到晚這麼瘋瘋癲癲的,也不怕別人看了笑話!」

  我和雨農交換了一個注視,這小屋擋不住風,也不見得遮得了雨,但是,屋裡卻洋溢著春天的氣息。我看看桌上那些亂七八糟的稿紙,想著盧友文說戀愛使他無法寫作的問題,會不會幸福真能阻礙藝術的發展?似乎很多偉大的藝術作品都產生在痛苦中。假若真的如此,盧友文得到小雙,豈不變成了他的不幸?這問題太複雜了,我那簡單的頭腦有些轉不過來,搖搖頭,我不去想它了。

  那晚,從盧友文的小屋裡出來,我和雨農手挽著手,散步在秋夜的街頭。夜風在我們的身邊穿梭,街燈在暗夜的街頭閃亮,我的頭靠在雨農的肩上,帶著幾分我自己也不瞭解的隱憂,我說:「你覺得,盧友文和小雙,將來會幸福嗎?」

  「現在他們就很幸福了,不是嗎?」雨農說,他的聲音裡充滿了信心。挽緊了我,他分享著從盧友文那兒感染到的快樂。「相愛就是幸福。詩卉,他們幸福,我們更幸福。」

  「可是,」我的經濟觀在作祟。「盧友文假若不想想辦法,只是一個勁兒的等靈感,恐怕他永遠沒有能力結婚成家,他總不能讓小雙跟著他住到這小閣樓裡來的!」

  「別太現實,好不好?」雨農不滿的說:「只要兩心相許,貧窮又算什麼?越是貧窮,越能考驗愛情的偉大!何況,盧友文不會永遠貧窮,他不成功則已,一成功就會名滿天下!我們現在的社會不會埋沒人才,只要你真有才華,你總有出人頭地的一天!」

  「是嗎?」我問,我不像他那樣有把握。老實說,我覺得任何社會裡,都或多或少有幾個被埋沒的人才。

  「我們等著瞧吧!」我聳聳肩,當然,我是等著瞧的。世界上只有一樣東西,永遠不會加快變慢或停止移動,那就是時間。分分秒秒,時間固定在消失,所有事情,無論好的、歹的,總會到眼前來的。那晚,我回到家裡已經很晚了,出乎我意料之外的,是詩堯還沒有睡,他正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抽煙。我很驚奇,因為詩堯如果要獨自抽煙,他總是關在自己房裡,不會跑到客廳裡來。我走過去,問:「你在幹嘛?」

  「我在等小雙。」他沉靜的說。

  我心頭一凜,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。

  「等她幹嘛?」我又問。

  「有話談。」他簡短的說,噴出一口煙來。

  我在他對面坐了下來,我望著他的眼睛。他不說話,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吐著煙霧,他的臉孔整個都隱藏到煙霧裡去了,又是那種令人不可捉摸而又深不可測的樣子。我遲疑了一會兒,想著那小屋裡的春天。

  「我今晚去了盧友文家,」我終於說出口來:「小雙也在那兒,盧友文寫稿,小雙幫他抄。那屋子好小好破,可是他們好快活。」詩堯熄滅了煙蒂,他緊緊的盯著我。

  「你告訴我這段話是什麼意思?你以為我想對小雙說什麼?事到如今,你以為我還能對她說什麼嗎?」

  「我不知道你要對她說什麼,」我悶悶的說:「哥哥,我從來不瞭解你,你永遠是莫測高深的。我告訴你這段話也沒有什麼意義,你明知道,我是有點傻裡傻氣的,難免常做些沒有意義的事情。」詩堯瞪了我好一會兒,終於,他站起身來。

  「詩卉,」他說,凝視著我。聲音好落寞、好低柔。「你是家裡最瞭解我的一個人!」沉吟片刻,他轉身往屋裡走去,在客廳門口,他站住了,回頭說:「好吧!我不等小雙了,請你轉告她一句話,明天晚上六點十分,請她收看歌之林的節目!」

  他走了,我在客廳裡仍然坐了一會兒,小雙還沒回來。我不知道歌之林的節目與小雙有什麼關係,或者,那又是詩堯精心設計的節目。十一點半,我回到房間裡,很累,想睡了,我躺在床上,自己告訴自己說,我要一面睡,一面等小雙,可是,我的頭才挨上枕頭,我就朦朦朧朧的睡著了。小雙是什麼時候回來的,我完全不知道。

  一覺醒來,天已大亮,小雙又已不在床上了。書桌上,小雙留著一張紙條:「我要陪友文去新竹訪朋友,今天不回家吃午飯,也不回家吃晚飯。」糟糕!我忘了告訴她看電視的事!我趕到詩堯房裡,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氣告訴了他。詩堯怔了,望著我,他竟半晌說不出話來。終於他苦笑了一下,搖搖頭,故作輕鬆的說:「算了,沒什麼關係,反正——」他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出來:「什麼事都是命定的。」

  聽出他語氣中那份不尋常的失望,我真懊惱得要命,但是,現在總無法跑到新竹去找小雙!晚上六點十分,我倒看了那個節目,我們全家都看了,我想,沒有人會對那節目有什麼特殊的印象,除了我以外。因為那只是個單純的歌唱節目,在那節目裡,唱出了一支新歌,歌名叫《在水一方》。畫面上,是一個長髮披肩的少女的背影,站在一片茫茫水霧中,幾枝蘆葦,搖曳在水波的前面,使那少女的背影,更加縹緲,更加輕盈,畫面美得像夢境,風吹過來,水波蕩漾,少女的長髮飄飛,衣袂翩然,那歌聲配合著畫面,清晰的唱著:

  「綠草蒼蒼,白霧茫茫,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。我願逆流而上,依偎在她身旁,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又遠又長。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方向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的中央。綠草萋萋,白霧迷離,有位佳人,靠水而居。我願逆流而上,與她輕言細語,無奈前有險灘,道路曲折無已,我願順流而下,找尋她的蹤跡,卻見依稀彷佛,她在水中佇立。」

  歌聲一完,鏡頭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,然後化成一片模糊。那背影,依稀彷佛,就是小雙的背影!

  我沖進了我的臥室,因為,忽然間,我滿眼眶都是淚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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