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紫貝殼 | 上頁 下頁
二四


  「是的,小姐?」吳媽困惑的望著她,把她披散的頭髮聚攏來,又拉好了她的衣服。

  「你要做什麼呢?」

  「對了,我要打個電話。」

  她記得夢軒給過她他辦公廳的電話號碼,走到電話機旁,她撥了號,沒有打通,接連撥了好幾次,都打不通,她才猛然明白過來,伯南書房裡有一架分機,一定是聽筒被取下來了,走到書房門口,她推了推門,如她所料,門已經上了鎖,這是伯南臨走所做的!她呆呆的瞪著電話機,然後,她反而笑了起來,抓住吳媽,她笑著說:「他防備得多麼緊呵!吳媽!他連電話都封鎖了呢!」

  把頭埋在老吳媽那粗糙的衣服裡,她又哭了起來,啜泣著喊:「吳媽!吳媽!我怎麼辦呢?」

  「小姐,小姐呵!」老吳媽拍著她的背脊,除了和她相對流淚之外,別無他法。她那嬌滴滴的小姐,她那曾經終日凝眸微笑,不知人間憂愁的小姐啊!

  佩青忽然站正了身子,走到門邊,又折了回來,匆匆的說:「他封鎖得了電話,他封鎖不了我啊,我有腳,我為什麼不走呢?」

  老吳媽打了個冷戰,她沒念過書,沒有深刻的思想。但她比佩青多了幾十年的人生經驗,多一份成熟和世故。攔住了佩青,她急急的說:「小姐,這樣是不行的,你走到哪裡去呀?」

  佩青呆了呆,走到那裡去?去找夢軒?找到了又怎樣呢?吳媽拉住了她的衣袖,關懷的問:「那位先生,可是說過要娶你呀?」

  他說過嗎?不!人家有一個好妻子,有一對好兒女!他沒有權利說!他也不會說!吳媽注視著她,繼續問:「你這樣走不了的呀,好小姐,先生會把你找回來的,他會說你是——是——是什麼漢奸呀!」

  是通姦!是的,她走不了!她翻不出伯南的手心,冒昧從事,只會把夢軒也拖進陷阱,鬧得天翻地覆。她有何權去顛覆另外一個家庭呢?是的,她不能走,她也走不了!坐回到沙發裡,她用手蒙住了臉。

  「好小姐,」吳媽囁嚅著說:「還是——還是——還是吃一點東西吧!」

  「我不想吃,我也不要吃!」

  「唉!」吳媽歎了口氣,喃喃的說:「造孽呀!」

  佩青蜷在沙發深處,禁不住又淚溢滿眶了,頭靠在沙發扶手上,她神志迷茫的說:「吳媽,還記得以前嗎?還記得西湖旁邊我們家那個大花園嗎?那些木槿,那些藤蘿,還有那些菱角花。」

  是的,菱角花!吳媽不自禁的握著佩青的手,悠然神往了,那些花開起來,一片紫色,浮在水面上。小姐穿一身紫色的小衣褲,在湖邊奔跑著,也像一朵菱角花!

  佩青長長的歎息一聲,說:「吳媽,人為什麼要長大?如果我還是那麼一點點大多好!」

  有樣東西在沙發上,她摸了出來,是夢軒寫的那本《遺失的年代》,隨手翻開來,那上面有她用紅筆勾出的句子:「我們這一生遺失的東西太多了,有我們的童年,我們那些充滿歡樂的夢想,那些金字塔,和那些內心深處的真誠和感情,還有什麼更多的東西可遺失呢?除了我們自己。」

  她望著望著,一遍又一遍,心底有某種感情被勾動又被輾碎了,夢軒那對深思的眸子,夢軒那份沉靜的神態,還有,他的智慧和思想——像海浪一樣,湧上來,湧上來,湧上來——而又被帶走了,帶走了——帶走得那樣遙遠,她腦中只剩下一片白色的泡沫。提起一支筆來,她在那書頁的橫楣上寫下一闋前人的詞:「懨懨悶,沉沉病,小樓深閉誰相詢?冷多時,暖多時,可憐冷暖於今只自知!

  一身長寄愁難寄,獨夜淒涼何限事?住難留,去誰收?問君如此天涯愁嗎愁?」

  寫完,她再思前想後,就更忍不住淚下如雨了。

  中午的時候,出乎意料之外的,伯南回來了。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,他帶了一個三十餘歲的、瘦削的、眼光銳利的女傭回來。把那女傭帶到佩青的面前,他一臉陰鷙的笑容:「佩青,我給你物色了一個貼身女傭,她夫家姓金,就叫她金嫂吧!金嫂,這就是太太。」

  「太太,」金嫂彎了彎腰,眼睛卻肆無忌憚的在佩青臉上、身上打量著。

  「女傭?」佩青愣了愣,愕然的說:「我不需要什麼女傭,有吳媽就足夠了。」

  「胡說!」伯南武斷的:「吳媽已經老了,讓她做做廚房工作吧!至於金嫂,她專管伺候你,飲食起居啦、化妝衣服啦,她的人細巧,一定做得不錯。是不是?金嫂?」

  「是的,先生。」金嫂恭敬的說,她的皮膚十分白皙,姿色也還不弱,上嘴唇上有一道疤痕,佩青不喜歡那疤痕,那使她看來陰沉難測。

  「好吧,就這樣了,」伯南說:「金嫂,你下午就去把東西搬來。佩青,讓吳媽搬出來,把房間讓給金嫂住。」

  「那——吳媽住到哪兒去?」

  「吳媽?」伯南打鼻子裡哼了哼:「讓她在廚房裡搭帆布床吧!」

  「伯南!」佩青喊了一聲,又咽住了,她知道,這就是伯南的第一步,這個金嫂不是她的女傭,而是她的監視者,這以後,他還會玩出什麼花樣來?可憐的老吳媽!她坐回沙發裡,低著頭默默無語。伯南,他是怎樣一個硬心腸的人,他完全知道,怎麼做可以傷害她!

  下午,這個金嫂就搬進了吳媽的房間,吳媽被趕進了廚房裡。立即,金嫂就有一番改革工作,她先把佩青的衣櫥整個翻了身,所有衣服都以華麗的程度分了等級,而有一批服裝,被認為過分陳舊的,都堆在一起,金嫂很有道理的說:「像太太這樣有錢,穿這種衣服是失面子的!」

  「留下來!」佩青冷冷的說,那幾乎全是她心愛的服裝,紫色的襯衫、長褲,紫色的小襖、洋裝,紫色的風衣、旗袍!

  「賞給你!」伯南對金嫂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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