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紫貝殼 | 上頁 下頁 |
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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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她蓋好棉被,把脖子兩邊掖了掖,他寵愛的望著她,低聲的說:「現在,好好睡了吧!明天我早早的回來陪你玩,嗯?」 孩子點點頭,唇邊浮起一個甜甜的笑。 「明天見,爸爸!」 「明天見!」 夢軒退出房間,關了燈,帶上房門。心底有層朦朧的溫暖,什麼快樂能比得上孩子所帶來的呢?那是最沒有矯飾的感情,最純潔,也最真摯! 到浴室裡洗了一個熱水澡,換上睡衣,他覺得了無睡意。下女阿英早就睡了,他自己用電壺煮了一壺咖啡,到書房裡坐了下來。書房是他的天下,也是全房子中最整潔雅致的一間,窗上有湖色的窗紗,窗下有一張大大的書桌,和一張皮製的安樂椅。桌上,一架精緻的檯燈放射著柔和的光線,四壁有著半人高的書櫃,上面陳列著一些小擺飾。 燃起一支煙,握著咖啡杯子,他對著牆上自己的影子舉了舉杯,自我解嘲的說:「再見吧!滿身銅臭的夏夢軒!」 打開書桌中間的抽屜,他取出一疊稿紙,開始在夜霧中整理著自己的思想。中學時代的他,曾經發狂的想成為一個藝術家,徒勞的學過一陣子速寫和素描。到了大學時代,他又愛上了音樂,狠狠的研究過一陣貝多芬和莫札特。結果,他既沒成為藝術家,也沒成為音樂家,卻捲入了商業界,整天在金錢中打滾,所幸還保留了看書的癖性。 到近兩年,他竟開始寫作了。他曾用「默默」為筆名,自費出版過一本名字叫《遺失的年代》的小說,這本書和他的筆名及書名一樣,在文壇上連一點漣漪都沒有攪起來,就「默默」的「遺失」在充斥於市面上的、五花八門的文藝著作中了。他並沒有灰心,對於寫作,他原只是一種興趣和寄托,說得更明白一點,他只是在找尋另一個自己,另一個幾乎要「遺失」了的自己。所以,儘管沒人注意到他,他在夜深人靜時,卻總要寫一些東西,而從這一段時間裡,獲得一種心靈的寧靜與和平。 啜了一口咖啡,又噴出一口煙,他沉思的望著那在窗玻璃上漫開的煙霧,思想有些紊亂而不集中。為什麼?總不應該為了范伯南那一句不相干的話而沮喪呀!只是,那個女孩會對他怎麼想呢?女孩?她已經不是女孩了,她結婚都已五年。但是,她怎麼還會有處女一般的畏怯和嬌羞?如果不用那過份艷麗的紅緞子把她包起來,她會是一副什麼樣子? 吐出一個煙圈,再吐出一個煙圈,兩個煙圈纏繞著,勾劃出一個模模糊糊的臉龐來──一張似曾相識的臉,有怯怯的眼睛和惶恐的神情,誰驚嚇了她? 早晨,是夏家最紊亂的一個時刻,兩個孩子起了床,小的要上幼稚園大班,大的在讀小學二年級,漱口、洗臉、穿衣服、書包、鉛筆、練習本,鬧得一塌糊塗。這時的夏夢軒一定還在床上,阿英在廚房裡忙早飯,美嬋則夾在孩子的尖叫聲中尖叫,她的尖叫聲往往比孩子還大。 「哦呀,小楓,你的書包帶子斷了,怎麼辦呢?快叫阿英去縫!」 「糟糕!小竹,你的圍兜呢?去問阿英!手帕?老師說要帶手帕?帶點衛生紙算了!不行?不行怎麼辦?去問阿英要手帕!」 「什麼?小楓?你餓了?阿英!阿英!趕快擺飯出來呀!」 「慢慢來,慢慢來,小竹,你要什麼?你的剪貼簿?誰看到小竹的剪貼簿了?」 「哦呀!你們不要吵,當心把爸爸吵醒了!」 「什麼?小楓?你不吃飯了?來不及了?那怎麼行?阿英!阿英!飯好了沒有?」 「怎麼了?小竹?別哭呀!剪貼簿?阿英!小弟的剪貼簿那裡去了?」 夢軒翻了一個身,把棉被拉上來,蓋在耳朵上。昨夜睡得晚,疲倦還重壓在眼皮上。但是,外面鬧成一團,卻怎樣也無法讓人安睡,孩子的吵聲哭聲,美嬋的尖叫聲,和阿英跑前跑後的「咚咚咚」的腳步聲。好不容易,小竹被三輪車接走了,小楓也吃了飯了,外面安靜了下來,他把棉被拉下來,正想好好入睡,一陣小腳步聲跑進了屋裡,一隻小手摸住他的臉,一張小嘴湊在他的耳邊,悄悄的說:「爸爸,別忘了你答應我的,晚上要早早回來陪我們玩哦!」 再也忍不住,他用力的張開了眼睛,望著小楓說:「一定!」 孩子堆了一臉的笑,背著書包跳跳蹦蹦的走了,到了房門口,還旋轉身子來叫了一聲:「再見!爸爸!」 終於安靜下來了,夢軒裹好了棉被,這下可以好好的睡一覺了。但是,美嬋走了進來,在床沿上坐下,她找了一把小銼刀,一面銼著指甲,一面說:「夢軒,你是睡著的還是醒的?如果你是睡著的,我就不吵你。」 夢軒不哼聲,表示自己是睡著的,可是,美嬋自顧自的又說了下去:「你昨天幾點鐘睡的?我一點都不知道,我是十點鐘不到就睡了,昨天電視裡有寶島之歌,那個矮仔財真把人笑死了。喂!夢軒,你聽到我嗎?」 她要告訴他的就是這個嗎?夢軒不耐的翻了一個身,打鼻子裡哼了一聲,這一聲已經夠了,美嬋熱心的接著說:「你是醒著的?是嗎?夢軒?你答應今晚帶孩子出去玩,是不是?我們去看場電影吧,我好久都沒有看電影了,我們去看『棒打鴛鴦』好不好?是根據紹興戲改編的。」 棒打鴛鴦?這是個什麼鬼電影?他聽都沒聽說過,也懶得開口答腔。美嬋並不需要他說話,她依然一個勁兒興致勃勃的說著。美嬋最大的優點,就是永遠能夠自得其樂。 以前貧窮的時候,她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,然後坐在廚房裡,對著一鍋焦飯發笑。孩子剛出世,她把尿布放到飯桌上去了,奶瓶塞進了自己的嘴裡(她永遠是那樣手忙腳亂的),等到發現了錯誤,就對著孩子哈哈大笑。她好像永不會憂愁、煩惱和緊張,對於好消息,她一概輕易接受,並且歡天喜地的渲染它。 如果是壞消息,她有一種消極的抵抗法,就是根本不接受。她會皺皺眉說:「那有這樣的事?你在騙我吧!別告訴我,我不相信這些!」這就結了,隨你再跟她怎麼說,她都不聽你的。可是,一旦她非接受不可的時候,她會手足失措得好像世界末日一樣,眼淚鼻涕全來了,滿屋子轉著喊「不要活了!」她就是這樣一個天真、善良,而頭腦簡單的女人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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