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紫貝殼 | 上頁 下頁


  她愕然的看著伯南,他想要她和那個孟主任談什麼呢?孟主任!就是那個用膝蓋碰她的老頭!她的胃部一陣痙攣,身子就不由自主的僵硬了。「不,伯南,我要回家。」她低聲的說。

  「什麼?」伯南皺緊了眉。「你是什麼意思?」

  「我要回家。」佩青像孩子似的堅持著:「我要馬上回家。」

  「胡鬧!」伯南捏住她的胳膊。「上前去!」

  「不!」她向後退,用執拗而又委屈的眸子望著伯南:「我要回家,請你帶我回家!」

  怒氣飛上了伯南的眉梢,他緊握著佩青的手臂,彷佛立即就要發作,但是,他又忍下去了,望著佩青那張小小的、堅決的臉,他明白她固執的時候,誰也沒辦法讓她屈服。收起了怒容,他說:「好吧,我帶你回家。」

  到了主人面前,伯南的臉色已經柔和得像個最深情的丈夫,對程步雲點了點頭,他溫柔的攬著佩青說:「對不起,內人有些不舒服,請允許我先告辭一步。」

  主人夫婦一直送他們到門口,且送他們坐進汽車,伯南憐惜的把西裝上衣披在佩青的身上,看得那個程太太羡慕不止,車子開走了好久,才回頭對程步雲瞪了一眼。

  「你該學習。」

  「算了!」老外交官咧嘴一笑:「人家是小夫小妻呀!」

  這兒,車裡的伯南已經變了臉,從反光鏡裡瞪著佩青,他厲聲說:「你簡直可惡到了極點,完全給我丟人!」

  佩青縮在座位裡,用披肩裹緊了自己,怯怯的說:「我——我很抱歉。對不起,伯南。」

  「我不知道為什麼娶了你?」伯南怒氣衝衝的吼著:「倒了十八輩子的楣!」

  佩青咬住了嘴唇,每當她無以自處的時候,她就只有咬緊自己的嘴唇,好像一切難堪、哀愁、痛苦——都可以在這一咬裡發洩了,或者說,因這一咬而被控制住了。可是,淚霧升了起來,她看不清車窗外的任何景致了。

  「你永遠學不會!永遠長不大!永遠莫名其妙!」伯南仍然咒駡不已:「我要你這樣的太太做什麼?只是養了一個廢物!」

  淚水滑下佩青的面頰,熱熱的、濕濕的。窗外的雨加大了,冷冷的雨水像是全灌進了她的衣領裡。她把整個身子都縮了起來,仍然抵禦不了那包圍著她的一團冷氣。

  §第二章

  夜深的時候,夏夢軒才離開了程步雲的家,他是全體賓客最後離去的一個。站在程宅的大門外,他深吸了一口夜風,雨停了,他喜歡秋夜那種涼涼爽爽的空氣。他那輛米色的道奇牌小汽車正停在街道旁邊,上了車,他讓車子滑行在人煙稀少的街頭。

  深夜開車是一種享受,穩穩的握著駕駛盤,不必和滿街的車子行人爭先搶後。人生的駕駛也和開車一樣,何時才能有一條康莊而平穩的大道?不需要在別人車子的夾縫裡行駛?隨時擔心著翻車、拋錨、和碰撞?搖了搖頭,一種淡淡的、疲倦的感覺就對他包圍了過來,燃起一支煙,他對著窗玻璃噴過去,百無聊賴的歎了一口氣。

  為什麼在程家待得這麼晚?他自己也不知道,只覺得在現在這種爭名奪利的世界裡,像程步雲那麼富於人情味的人已經不多了。他喜歡那對老夫妻,事實上,他和程步雲還有一段不算小的淵源。

  十五、六年以前,程步雲曾經在他念的大學裡面兼課,教他邏輯學,他們可以說是彼此欣賞。後來,程步雲曾想把自己的一個大女兒嫁給他,千方百計的為他們拉攏過。但是,那位小姐太嬌,夏夢軒又太傲,兩人始終沒有建立起感情來。接著沒多久,程步雲就外放到南美去了,他的那個大女兒也在國外結了婚。

  數年後,夏夢軒留學美國,還和她見了面,她已是個成熟的小婦人了,豪放、爽朗、熱情的招待他,頗使他有些怏怏然的懊喪。而今,程步雲年紀大了,退休了,兒女都遠在異國,只剩下一對老夫妻孤零零的在臺灣,他就和他們又親近了起來,像個子侄一般的出入程家。老夫妻熱情好客,他也常在座中幫忙招待。

  今天,今天為什麼要來呢?他加快了車行速度,耳邊有著呼呼的風響。他記起那個范伯南對他那畏怯的小妻子說的幾句話:「別和那個夏夢軒在一起,他只是個貿易行的老闆而已,滿身的銅臭!」范伯南以為他聽不見嗎?「滿身的銅臭!」這對他是侮辱嗎?其實,誰能離開金錢而生存?赤手空拳的闖出自己的事業,賺出一份水準以上的生活,這也算是可恥的嗎?這社會真是滑稽而不可解的,譏笑貧窮,也同樣嘲弄富有,焉知道貧窮與富有,都未見得是嘲笑的物件!這社會缺少一些什麼呢?他煞住車,深思的噴出一口煙,注視著前面的紅燈,給了自己一個答案:「缺少一些真誠,一些思想和一些靈氣!」

  一個滿身銅臭的人嫌這個社會缺少靈氣?他不禁啞然失笑了。車子到了他那坐落在松江路的住宅門口,看看手錶,已經快十二點了,美嬋和阿英一定都睡了,別驚醒她們吧。下了車,他用鑰匙打開車房的門,先把車子倒進了車庫裡,再打開大門走進去。

  花園裡的玫瑰開得很好,小噴水池的水珠在夜色裡閃耀著,是一粒粒亮晶晶的發光體。他穿過花園,走進正房,客廳的燈光還亮著,地毯上散滿了孩子的玩具和靠墊、報紙,電視機忘記關,空白的畫面兀自在那兒閃爍,一瓶已殘敗了的花還放在茶几上面,在那兒放射著腐朽的濃香。他四面看了看,出於本能的關掉了電視,收拾了地下的書本和報紙,把靠墊放回到沙發上,歎口氣,自語的說:「美嬋是個安分守己的好太太,只是不大會理家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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