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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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▼第十二章 我站在如萍的房門口,顫慄的望著門裡的景象,如萍的身子伸展的躺在床前的地下,衣服是整齊的,穿著一件綠紗白點的洋裝,腳上還穿著白色的高跟鞋。她向來不長於打扮,但這次卻裝飾得十分雅致自然。手槍掉在她的身邊,子彈大概從她的右太陽穴穿進去,頭頂穿出來,她的頭側著,傷口流出的血並不太多,一綹頭髮被血浸透,貼在傷口上。 我望著她的臉,這張臉──在昨天,還那樣活生生的,那張緊閉的嘴和我說過話,那對眼睛曾含淚凝視過我和書桓。而今,她不害羞的躺在那兒,任人參觀,任人審視,臉色是慘白的,染著血污,眼睛半睜著──據說,死的人若有不甘心的事,就不會瞑目的。那麼,她是不甘心的了? 想想看,她才二十四歲,二十四,多好的年齡,但她竟放棄了她的生命!她為什麼這樣做?我知道原因,我知道得太清楚,清楚得使我不敢面對這原因──她並不是自殺,應該說是我殺了她!望著那張臉,我依稀看到她昨天的淚眼,那樣無助,那樣淒惶,那樣充滿了無盡的哀傷和絕望──我閉上眼睛,轉過身子,蹌踉的離開這房門口,我撞到何書桓的身上,他站在那兒像一尊石膏像,我從他身邊經過,搖晃的走進客廳裡,倒進沙發椅子中。 我頭腦昏沉,四肢乏力,如萍血污的臉使我五臟翻騰欲嘔。一個人拿了杯開水給我,我抬起頭,是昨天問過我話的警員,他對我安靜的笑笑說:「許多人都不能見到死屍。」 我顫抖著接過那杯水,一仰而盡。那警員仍然平靜的望著我說:「真沒想到,你家裡竟接二連三的出事。」 「我實在沒想到,」我困難的說:「昨天她還好好的!」 「我們已經調查過了,證明是自殺,只是我們有幾個疑點,你爸爸的手槍怎麼會到她手裡去?」警員問。 「我──」我蹙緊眉頭,我知道得太清楚了,那是我交給她的,為了避免爸爸用它行凶,我怎能料到,如萍竟用它來結束了她的生命!只要我預先料得到這種可能性的百分之一,我也不會把槍交給她的。我搖搖頭,艱澀的說: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你知道你父親平日放槍的地方嗎?」 「我不知道。」 「你能不能提供一點你姐姐自殺的原因?」 「我──」我囁嚅著,又搖了搖頭:「我不知道!」然後我鼓著勇氣問:「她沒有留下遺書?」 「只有這一張紙,在桌上發現的。」 那警員打開記事本,拿出一張紙條給我看,紙條確實是如萍的筆跡,潦草的寫著: 我厭倦了生命,所以我結束我自己,我的死,與任何人無關! 陸如萍 ×月×日 我把紙條還給警員,警員又問:「據下女說,今天早上,令姐還出了一趟門,回來之後就自殺了,你知道她到哪裡去的嗎?」 「我不知道!」警員點點頭走開了。 於是,我才看到爸爸像泥塑木雕一樣坐在一張沙發裡,咬著他的煙斗,而煙斗中星火俱無。我站起來,蹌踉的衝到他身邊,和他並坐在一起,我用手抓住他的手,他的手是冰冷而抖索的,我說:「爸爸!哦,爸爸!」爸爸不響,也不動,依然挺直的坐在那裡。我感到身上一陣發冷,爸爸的神情更加驚嚇了我。他目光呆滯,嘴角上,有一條白色的口涎流了下來,沾在他花白的鬍子上。 我搖搖他,又喊:「爸爸!」他依然不動,我拚命搖他,他才回過頭來,望了我一眼,低低的說:「死了──就這樣死了──只有一槍!她放槍的技術和我一樣好!」 他搖著他的頭,好像他的頭是個撥浪鼓。同時,他把他的手伸開,枯瘦的手指平放在他的膝上,他凝視著自己的手,喃喃的說:「陸家的槍打別人!不打自己!」他的煙斗落到地上去了,他沒有去管它,繼續說:「這手槍跟了我幾十年,我用它殺過數不清的生命!」他把手顫抖的伸到我的眼前來,使我恐懼,他壓低聲音說:「我手上的血污太多了,你不知道有多少生命喪失在這雙手底下──所以,如萍也該死在這槍下,她帶著我的血污去死!」 我顫抖,恐怖感震懾了我,爸爸是頂強的,他不是個宿命論者,他從不相信天、上帝和命運,他只相信他自己,我也一樣。但,他竟被命運折服了嗎?他也認為他自己是個罪人了嗎? 門口有一陣騷動,來了一個高大的人,提著口醫生用的手提箱,我知道這是法醫。我坐在客廳中等待著,爸爸又閉著嘴不說話了。一會兒,法醫走了。 先前那個警官走過來,對我說:「一切沒問題了,你們可以為她安排下葬了。」 警員們和法醫都走了之後,室內突然變得可怕的空曠和寂寞起來。阿蘭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。四週寂靜如死。我和爸爸都呆愣愣的坐著,誰也無法開口。 好半天,何書桓從走廊裡不穩的走了進來,他徑直走到茶几旁邊,在煙盒裡取出一支煙,我知道他是不抽煙的,這只是他想鎮定自己而已,他坐進沙發裡,燃著了煙,猛抽了一口,他並沒有嗆咳,只是臉色蒼白得很。就這樣,我們三人坐在客廳中,各人想著各人的,沉默得一如空氣都凝住了。而後面屋裡,一具屍體正橫陳著。 何書桓的那支煙抽完了,煙蒂燒了他的手,他拋下煙蒂,突然站起身來說:「我去打電話給殯儀館!」 爸爸看了他一眼,沒有說話,我也一語不發。 於是何書桓走出了大門。沒一會兒,他打完電話回來了,又落坐在原來的位子上,伸出手再取了一支煙。我望著那一縷青煙,在室內裊裊昇騰,再緩緩擴散,心中空虛得如一無所有。咬緊了嘴脣,我希望我能痛哭一場,可是我的喉嚨口堵塞著,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。 殯儀館的人來了,一切仰仗何書桓照應,我和爸爸都癱瘓在沙發中,一動也不動。沒多久,他們把如萍用擔架抬了出來,屍體上蒙了一塊白布。 我顫慄了一下,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,跟著擔架衝到大門口。何書桓扶著門站在那兒,望著擔架被抬上車子,他低低的,自言自語的說:「一個善良而無辜的女孩。」他搖搖頭,喉嚨哽塞的吐出四個字:「死得冤枉!」 我靠著門,心中惶無所據,一種不情願相信這是事實的情緒抓住了我,或者我會在下一分鐘醒過來,發現自己正躺在床上,這一切不過是個荒誕無稽的惡夢。這一定不會是事實,一定不會! 何書桓看了我一眼,說:「殯儀館的事交給我吧,你去照顧你父親。」他望著那輛殯儀館的黑車子,臉上浮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慘笑,眼睛裡湧上一股淚水,幽幽的說:「我昨天才對她說過,希望我能為她做一點事情──沒想到,今天竟由我來護送她到殯儀館,我為她做的事,居然是她在人生所該做的最後一件。」 何書桓上了殯儀館的車子,跟著車子走了。我望著那車子所捲起的塵土,好半天,都不知身之所在,模模糊糊的,我竟莫名其妙的想起基督徒葬禮時用的禱辭:「塵歸塵、土歸土、灰歸灰。」 是的,「塵歸塵,土歸土,灰歸灰。」這就是生命,來自虛無,又返回虛無。二十四年,她給這世界留下了些什麼?現在,就這樣一語不發的去了,像塵、像土、像灰!她再也不會悲哀了,再也不會為獲得和失去而傷心難過了。如萍,她到底做了件厲害的事,她用她的死對我和書桓做了最後的無聲的抗議。在她活著的時候,她從不敢對我正面說什麼──而今,她去了!死者已矣,生者何堪?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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