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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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車子完全看不見了,我回過身子來,這才看到阿蘭正提著個小包袱,站在我身後,看到我回頭。她扭著身子,露出一口金牙,咧著嘴皺著眉說:「小姐,我不做啦,我要回家啦!」 我的思想還在如萍身上,瞪著她,我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,她又扭了一下身子說:「我不做啦!小姐,這個月的工錢還沒有給我!」 我聽明白了,她想辭工不幹,但是,這裡只剩下爸爸一個老人,她是離不開下人服侍的,於是,我振作了一下說:「阿蘭,你現在不能走!」 「我不做啦!」阿蘭恐懼的望了望那幢房子:「大小姐死得好怕人,我不做啦!」 「阿蘭,你一定要做,現在只有老爺一個人了,工作很簡單,你好好做,我加你工錢!」 好不容易,我總算又把阿蘭安撫住了。看著她提著小包袱走回下房裡,我鬆了一口氣。 沿著院子裡的水泥路,我拖著滯重的腳步,走向客廳。當我推開客廳的玻璃門,迎面而來的,是一種又空又冷的沉寂,大廳裡寂寂無聲,爸爸依然像個塑像一樣坐在那兒。我停住,巡視著這幢房子,這裡面曾經擠滿了人,曾經充滿了笑語喧嘩,我似乎還能聽到夢萍在這兒聽熱門音樂,爾傑在按著車鈴,如萍彎著腰撫弄小蓓蓓,還有雪姨在那兒笑──短短的半年之間,這裡的人走的走了,死的死了,只留下一個孤單的老爸爸,我呆立著,腦中昏昏濛濛,眼前迷迷茫茫,四週的白牆都在我眼前旋轉,似乎有幾百個龐大的聲音在我身邊震蕩,我甩甩頭,想清楚耳邊的聲音,於是,那衝擊迴蕩的各種雜聲匯合成為一個,一個森冷而陰沉的響聲:「是你!陸依萍!是你造成的!」 頓時間,我覺得背脊發麻,額上冷汗涔涔了。 一陣低沉哀傷的「嗚嗚」聲從我腳下響起,同時,一個冰冷的東西碰著了我的腳,我吃了一驚,低下頭,我看到如萍那隻心愛的小哈巴狗──蓓蓓,正在我腳下無主的亂繞著,難道牠也知道牠失去了牠的女主人? 我鎮定了自己,走到爸爸身邊,輕輕的在他旁邊坐了下來。我無法和爸爸說話,我也無法把自己從那森冷的指責聲中解脫出來。室內,蓓蓓到處嗅著,哀鳴不已,更增加了幾分陰森沉重的氣氛。 爸爸動了一下,我立刻轉過頭去求助似的對他說:「爸爸!」 爸爸凝視著我,他的眼光凌厲而哀傷,他低沉的問:「她為什麼要死?」我不能回答。 爸爸冷冷的說了:「依萍,你該負責任,你搶走了書桓!」 「我是不得已!」我掙扎的說。 「後來是不得已,一開始不是!」爸爸說:「你第一次見書桓,就搶足了如萍的風頭,你是有意的!我看你看得很清楚,就像看我自己!」他把手壓在我肩膀上,他的手顫抖得那麼厲害,使我的身子也跟著顫動不已。他的眼睛緊緊的凝視著我。喑啞而肯定的說:「你像我,依萍,你和我一樣壞!」他捏緊了我的肩膀,喘了一口氣。「可是,我喜歡你,只有你一個,十足是我的女兒!但是,你不用解釋,我知道得很清楚,你恨我!你一直恨我!無論我怎麼待你,你還是恨我!你恨我這邊所有的人!」 我張開嘴,想加以辯白,但爸爸抓住我肩膀的手突然失去了力量,然後,他的身子就像一個洩了氣的球一樣癱軟了下去。我驚跳起來,爸爸已經倒在沙發裡了,他的上半身掛在沙發的扶手上,下半身拖在地下,臉向下的仆伏著。 我抓住他的手,搖著,叫著:「爸爸!爸爸!爸爸!」 可是!爸爸一無知覺。我大聲叫阿蘭,阿蘭來了,我讓她守住爸爸,我衝出大門,跑到路口的公共電話亭裡,翻開電話簿,隨便找到一個私人醫院的電話號碼,打了一個十萬火急的電話,再衝回房裡,爸爸依舊仆伏著,我和阿蘭用了好大的力氣,又拖又拉又抱的讓爸爸躺在沙發上,爸爸的個子太高大,兩隻腳都懸在扶手外面。 就這樣,我們等著醫生到來。 醫生來了,給爸爸打了兩針強心針,診斷是心臟衰弱和血壓高。爸爸終於甦醒了過來,我們合力把爸爸攙進了臥室,讓他躺在床上。 爸爸掙扎著說:「我沒有病!除非受傷和睡覺,我從不躺在床上!」 「你現在已經受傷了!」醫生說。 爸爸身不由己的躺了下去。醫生又給他打了一針,示意我退出去。我先到了客廳裡,一會兒,醫生也提著藥包出來了。他對我嚴重的說:「最好,你把令尊送到醫院去,老年人是禁不起生病的!醫院裡照顧比較周到!」 「你是說,我父親的病很嚴重。」 「是的,心臟衰弱,血壓高,很可能會半身不遂。」 對爸爸,半身不遂比死更可怕!我默然不響,醫生做著要走的準備,我才想起沒有付診金,問了診金的數目,我打開了手提包,剛好是我身邊全部的財產!送走了醫生,我到爸爸房門口張望了一下,爸爸已經很安靜的睡了,大概醫生給他注射了鎮定劑。 退回到客廳裡,我突然失去了力量,雙腿一軟,就躺進了沙發裡,這一早上的事情,使我支持不住,聽著蓓蓓不斷的哀鳴,我崩潰的用手蒙住了耳朵,把頭埋進裙子裡。 中午,阿蘭做了一餐簡單的飯給我吃。我要她給爸爸煮了一點豬肝湯,下了一點掛麵。下午一點鐘,爸爸醒了一會兒,因為醫生說不能讓他多動,所以我只得坐在床邊,把麵餵進他的嘴裡,他一面吃,一面為自己失去的力量發脾氣,好不容易,一碗麵餵完了,我也渾身大汗。爸爸望望我,似乎想對我說什麼,終於什麼都沒說,不一會兒,又昏昏的睡去了。 我想離開這兒,但又覺得放心不下,靠在爸爸書桌前的安樂椅裡,我迷迷茫茫的思索著。爸爸沉重的呼吸聲使我心亂,這以後的局面將如何處置?我總不能把爸爸一個老年的病人交給阿蘭,夜裡要茶要水又怎麼辦呢?我也不甘願和媽媽搬回來住,別人不瞭解,還以為我貪圖這兒的房子和享受呢!把爸爸送醫院,錢又從哪兒來?還有一個躺在醫院裡的夢萍,還不知道家中的種種變故,我要不要管她呢?許許多多的問題包圍住了我,我心中紊亂而惶惑。 望著爸爸蒼老的臉,我想起他說的話:「你恨我!無論我怎麼待你,你還是恨我!」 我恨他嗎?是的,我一直恨他!但是,現在,當這無助的老人躺在床上,事事需人幫忙的時候,我分不清我對他到底是恨,是愛,還是憐憫了! 蓓蓓又哀鳴著跑了進來,惶惶然的在我腳下亂繞,我用手拍拍牠,試圖讓牠靜下去。但牠仍然低鳴不已,在室內到處嗅著、跑著。一會兒,我聽到「叮鈴」一聲輕響,回過頭去,我看到蓓蓓不知從哪兒銜來了一串鑰匙。我走過去,把鑰匙從牠嘴裡拿了下來,無聊的播弄著。這是如萍的鑰匙嗎?如萍,這名字像一把利刃,在我心底一劃而過,留下一陣尖銳的刺痛。 如萍,正像何書桓說的,她那麼善良溫柔,「死得冤枉!」為了把如萍的影子從我腦中驅散,我試著做一個無聊的舉動,我用那串鑰匙去開爸爸的書桌抽屜。可是,很意外的,中間那口抽屜竟應手而開。那麼,這串鑰匙是爸爸的了?我拉開了那個抽屜,下意識的想看看裡面會不會有雪姨遺漏了沒偷走的錢,可是,抽屜中除了一個小小的紅色錦盒之外,一無所有。 這錦盒是紅漆的,上面有金色的百子圖,十分考究,十分精緻。我想打開這盒子,發現也上了鎖,我在那一串鑰匙裡找了一個最小的,一試之下,非常幸運,居然也開了。 盒子裡都是一些單據,我一張張的翻著,似乎全沒有價值,我非常失望。忽然,我看到一張房契,再一看,就是這幢房子的,我想了想,覺得如果要把爸爸送醫院,除非把這房子賣掉,於是,我把這房契收了起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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