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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雖然在黑暗裡,我仍然可以看到她淒涼的微笑。「抬箱子來的第二天,花轎就上了門,我在爹娘的號哭聲中上了轎,一直哭到新房裡──」

  她忽然停住了,我追著問:「後來怎樣?」

  「後來?」媽媽又微笑了一下。「後來就成了陸振華的姨太太,生活豪華奢侈,吃的、穿的、戴的全是最好的,獨自住一棟洋房。五、六個丫頭伺候著──」

  「那時爸爸很愛你?」我問。

  「是的,很愛。是一段黃金時期──」媽媽幽幽的嘆了口長氣:「那時你爸爸很漂亮,多情的時候也很溫柔,騎著馬,穿上軍裝,是那麼威武,那麼神氣,大家都說我是有福了。但,在我懷心萍的時候,你爸爸又弄了一個戲子,就是雪琴。心萍出世第二年,雪琴也生了爾豪,這以後,你父親起碼又弄了十個女人,但他都沒有長性,單單對我和雪琴,卻另眼看待。心萍長得很美,有一陣時間,你爸爸不拋開我,大概就是為了喜歡心萍,心萍死了,你爸爸哭得十分傷心,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。叨心萍之福,我居然能跟著你爸爸到臺灣──有的時候,我覺得你爸爸也不是很無情的──」

  我疲倦了,打了個哈欠,我睡意朦朧的說:「我反對你,媽,爸爸是個無情的人!他能趕出我們母女兩個,就是無情。」

  「這不能全怪你爸爸,世界上沒有真正無情的人!也沒有完全的壞人,你現在不懂,將來會明白的。拿你爸爸待心萍來說,就不能說他無情,心萍病重的時候,你爸爸不管多忙,都會到她床前陪她說一段話──」媽又在嘆氣:「看到你爸爸和心萍相依偎,讓人流淚。心萍的嬌柔怯弱,和你爸爸的任性倔強,是那麼不同,但他們父女感情卻那麼好。當醫生宣佈心萍無救時,你爸爸差點把醫生捏死,他用槍威脅醫生──」

  我又打了個哈欠。「他能這樣對心萍,才是奇跡呢!」我說。

  「我和你爸爸做了這麼多年的夫妻,我至今還一點都不瞭解你父親,可是,我斷定他不是個無情的人,非但不是個無情的人,還是個感情很強烈的人。他不同於凡人,你就不能用普通的眼光去衡量他。」

  「當他打我的時候,我可看不出他的感情在哪裡,我覺得他像個沒有人性的野獸。」我說,翻了一個身,濃厚的睡意,爬上了我的眼簾。

  「依萍,我為你擔心。」媽媽在說,但她的聲音好像距離我很遙遠,我實在太困了。「一頓鞭打並不很嚴重,為什麼你要讓仇恨一直埋在你的心底?這樣下去,你永遠不會獲得平安和快樂──」

  我模模糊糊的應了一句,應的是什麼,連我自己都不知道。

  媽媽的聲音飄了過來:「依萍,我受的苦比你多,我心靈上的擔子比你重,你要學習容忍和原諒,我願意看到你歡笑,不願看到你流淚,你明白我的話嗎?」

  「唔,」我哼了一聲,闔上了眼睛。

  隔了好久,我又模模糊糊的聽到媽媽在說話,我只聽到片片段段的,好像是:「依萍,你剛剛問我有沒有戀愛過?是的,我愛過一個人──真真正正的愛──漂亮──英俊──任何一個女人都會愛他──這麼許多年我一直無法把他從心中驅除──」

  媽媽好像說了很多很多,但她的話離我越來越遠,越來越聽不見了,我的眼睛已經再也睜不開,終於,我放棄去捕捉媽媽的音浪,而讓自己沉進了睡夢之中。

  ▼第五章

  天氣漸漸的暖和了,三月,是臺灣氣候中最可愛的時期,北部細雨霏微的雨季已經過去了,陽光整日燦爛的照射著。我也和這天氣一樣,覺得渾身有散發不完的活力。我沒有開始準備考大學,第一,沒心情,一拿起書本,我就會意亂情迷。第二,沒時間,我忙於和何書桓見面,出遊,幾乎連復仇的事都忘記了。生平第一次,我才真正瞭解了什麼叫「戀愛」。

  以前,我以為戀愛只是兩心相悅,現在才明白豈止是兩心相悅,簡直是一種可以燒化人的東西。那些狂熱的情愫好像在身體中每個毛孔裡奔竄,使人緊張,使人迷亂。

  何書桓依然一星期到「那邊」去三次,給如萍補英文。為了這個,我十分不高興,我希望他停止給如萍補課,這樣就可以多分一些時間給我。但他很固執,認為當初既然允諾了,現在就不能食言。

  這天晚上又是他給如萍補課的日子,我在家中百無聊賴的陪媽媽談天。談著談著,我的心飛向了「那邊」,飛向了何書桓和如萍之間,我坐不住了,似乎有什麼預感使我不安,我在室內煩躁的走來走去,終於,我決定到「那邊」去看看。

  抓了一件毛衣,我匆匆的和媽媽說了再見,顧不得又把一個寂寞的晚上留給媽媽,就走出了大門。

  到了「那邊」,我才知道何書桓現在已經改在如萍的房間裡給如萍上課了。這使我更加不安,我倒不怕如萍把何書桓再搶回去,可是,愛情是那樣狹小,那樣自私,那樣微妙的東西,你簡直無法解釋,單單聽到他們會關在一個小斗室中上課,我就莫名其妙的不自在起來。尤其因為這個改變,何書桓事先竟沒有告訴我。

  爸爸在客廳裡,忙著用橡皮筋和竹片聯起來做一個玩具風車,爾傑在一邊幫忙。爸爸枯瘦的手指一點也不靈活,那些竹片總會散開來,爾傑就不滿的大叫。我真想抓住爸爸,告訴他這個貪婪而邪惡的小男孩只是個使爸爸戴綠帽子的人的兒子!(當我對爾傑的觀察越多,我就越能肯定這一點。)可是,時機還未成熟,我勉強壓下揭露一切的衝動。

  直接走到如萍門口,毫不考慮的,我就推開了房門。

  一剎那間,我呆住了!我的預感真沒有錯,門裡是一副我做夢也想不到的局面。我看到如萍坐在書桌前的椅子裡,何書桓卻緊倚著她站在她的身邊,如萍抓著何書桓的手,臉埋在何書桓的臂彎裡。何書桓則俯著頭,在低低的對她訴說著什麼。

  我推門的聲音驚動了他們,他們同時抬起頭來看我,我深深抽了口冷氣,立即退出去,把門「砰」的碰上。然後,我衝進了客廳,又由客廳一直衝到院子裡,向大門口跑去,爸爸在後面一迭連聲的喊:「依萍!依萍!依萍!你做什麼?跑什麼?」

  我不顧一切的跑到門口,正要開門,何書桓像一股旋風一樣捲到我的面前,他抓住了我的手,可是,我憤憤的抽出手來,毫不思索的就揮了他一耳光。然後,我打開大門,跑了出去。

  剛剛走了兩三步,何書桓又追了上來,他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,用力使我轉過身子來。他的臉色緊張而蒼白,眼睛裡冒著火,迫切而急促的說:「依萍,聽我解釋!」

  「不!」我倔強的喊,想擺脫他的糾纏。

  「依萍,你一定要聽我!」他的手抓緊了我的胳膊,由於我掙扎,他就用全力來制服我,街上行人雖然不多,但已有不少人在注意我們了。

  我一面掙扎,一面壓住聲音說:「你放開我,這是在大街上!」

  「我不管!」他說,把我抱得更緊:「你必須聽我!」

  我屈服了,站著不動。

  於是,他也放開了我,深深的注視著我的眼睛,說:「依萍,當一個怯弱的女孩子,鼓著最大的勇氣,向你剖白她的愛情,而你只能告訴她你愛的是另一個人,這時,眼看著她在你眼前痛苦、絕望、掙扎,你怎麼辦?」

  我盯住他,想看出他的話中有幾分真實,幾分虛假。但是,這是張太真摯的臉,真摯得不容你懷疑。那對眼睛那麼懇切深沉,帶著股淡淡的悲傷和祈求的味道。

  我被折服了,垂下頭,我低低的說:「於是,你就擁抱她以給她安慰嗎?」

  「我沒有擁抱她!我只是走過去,想勸解她,但她抓住了我,哭了,我只好攫住她,像個哥哥安慰妹妹一樣。你知道,我對她很抱歉,她是個善良的女孩,我不忍心!依萍,你明白嗎?」

  「她不是你的妹妹,」我固執的說:「憐憫更是一件危險的東西,尤其在男女之間。」

  「可是,我對她絕沒有一絲一毫的愛情!」

  「假如沒有我呢,你會愛上她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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