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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§第四章

  陰曆年過去了。

  一個很平靜的年,年三十晚上,我和媽靜靜相偎。

  大年初一,我在「那邊」度過。

  然後,接連來了兩個大寒流,把許多人都逼在房裡。可是寒流沒有鎖住我,穿著厚厚的毛衣,呵著凍僵了的手,我在山邊水畔盡興嬉戲,伴著我的是,那個充滿了活力的青年——何書桓。我們的友誼在激增著,激增得讓我自己緊張眩惑。

  這天我去看方瑜,她正躲在她的小斗室裡作畫,一個大畫架塞了半間屋子,她穿著一件白圍裙——這是她的工作服,上面染滿了各種各樣的油彩。她的頭髮零亂,臉色蒼白,看來情緒不佳。看到了我,她動也不動,依然在把油彩往畫布上塗抹,只說了一句:「坐下來,依萍,參觀參觀我畫畫!」

  畫布上是一張標準的抽象派的畫,灰褐色和深藍色成了主體,東一塊西一塊的堆積著,像夏日驟雨前的天空。我伸著脖子研究了半天,也不明白這畫是什麼,終於忍不住問:「這是什麼?」

  「這畫的題目是:愛情!」她悶悶的說,用一支大號畫筆猛然在那堆灰褐暗藍的色澤上,摔上一筆鮮紅,油彩流了下來,像血。

  我聳聳肩說:「題目不對,應該說是『方瑜的愛情!』」

  她丟掉了畫筆,把圍裙解下來,拋在床上,然後拉著我在床沿上坐下來,拍拍我的膝蓋說:「怎麼,你的那位何先生如何?」

  「沒有什麼,」我說,「我正在俘虜他,你別以為我在戀愛,我只是想抓住他,目的是打擊雪姨和如萍。我是不會輕易戀愛的!」

  「是嗎?」方瑜看看我:「依萍,別玩火,太危險!何書桓憑什麼該做你報復別人的犧牲者?」

  「我顧不了那麼多,算他倒楣吧!」

  方瑜盯了我一眼。「我不喜歡你這種口氣!」她說。

  「怎麼,你又道學氣起來了?」

  「我不主張玩弄感情,你可以用別的辦法報復,你這樣做對何書桓太殘忍!」

  「你知道,」我逼近方瑜說:「目前我活著的唯一原因是報仇!別的我全管不了!」

  「好吧!」她說:「我看著你怎麼進行!」

  我們悶悶的坐了一會兒,各想各的心事。然後,我覺得沒什麼意思,就起身告辭。方瑜送我到門口,我說:「你那位橫眉豎眼的男孩子怎樣?」

  「他生活在我的心底,而我的心呢?正壓在冰山底下,為他冷藏著,等他來融解冰山。」

  「夠詩意!」我說:「你學畫學錯了,該學文學!」

  她笑笑說:「我送你一段!」

  我們從中和鄉的大路向大橋走,本來我可以在橋的這邊搭五路車。但,我向來喜歡在橋上散步,就和方瑜走上了橋,沿著橋邊的欄杆,我們緩緩的走著。

  方瑜很沉默,好半天才輕聲說:「依萍,有一天我會從這橋上跳下去!」

  「什麼話?」我說:「你怎麼了?」

  「依萍,我真要發狂了!你不知道,你不瞭解!」

  我望著她,她靠在一根柱子上,站了一會兒,突然間又笑了起來:「得了,別談了!再見吧!」

  她轉身就往回頭走,我憐憫的看著她的背影,想追上去安慰她。可是,猛然間,我的視線被從中和鄉開往臺北市的一輛小包車吸引住了,我的心跳了起來,血液加快了運行,瞪大眼睛,我緊緊的盯住這輛車子。

  橋上的車輛很擠,這正是下班的時間,這輛黑色的小轎車貌不驚人的夾在一大堆車輛中,向前緩慢的移動。司機座上,是個瘦瘦的中年男人,在這男人旁邊,卻赫然是濃裝豔抹的雪姨!那男人一隻手扶在方向盤上,另一隻手卻扶在雪姨的腰上,雪姨把頭傾向他,正在敘說什麼,看樣子十分親密。

  車子從我身邊滑過去,雪姨沒有發現我。我追上去,想再衡量一下我所看到的情況,車子已開過了橋,即戛然的停在公共汽車站前。雪姨下了車,我慌忙匿身在橋墩後面,一面繼續窺探著他們。

  那個男人也下了車,當他轉身的那一剎那,我看清了他的面貌:一張瘦削的臉,一點都不討人喜歡,細小的眼睛和短短的下巴。在這一瞥之間,我覺得這人非常的面熟,卻又想不出在哪兒見過,他和雪姨講了幾句話,我距離太遠,當然一句話都聽不見。然後,雪姨叫了一輛三輪車,那男人卻跨上了小包車,開回中和鄉了,當車子再經過我面前的時候,我下意識的記下了這輛車子的號碼。

  雪姨的三輪車已經走遠了,我在路邊站了一下,決定到「那邊」去看看情況,於是,我也叫了一輛三輪車,直奔信義路。到了「那邊」,客廳裡,爸正靠在沙發中抽煙鬥,爾傑坐在小茶几邊寫生字,爸不時眯著眼睛去看爾傑寫字,一面寥落的打著呵欠。

  看到我進來,他眼睛亮了一下,很高興的說:「來來,依萍,坐在我這兒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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