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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八


  雪姨正在熱心的和何書桓談話,殷勤得反常。一面又在推如萍,示意如萍談話,如萍則乞憐的看看雪姨,又畏怯的望望何書桓,一股可憐巴巴的樣子。

  於是,雪姨採取了斷然的舉動,對何書桓說:「我看,你今天到如萍房裡去給她上課吧,客廳裡人太多了!如萍,你帶書桓去,我去叫阿蘭給你們準備一點消夜!」

  如萍漲紅了臉,結結巴巴的說:「我房裡還──還──沒收拾哩!」

  我想起如萍房裡的凌亂相,和那搭在床頭上的奶罩三角褲,就不禁暗中失笑。

  雪姨卻毫不考慮的說:「那有什麼關係,書桓又不是外人!」

  好親熱的口氣!我看看書桓,對他那種無奈而失措的表情很覺有趣。終於,何書桓對如萍說:「你上次那首朗菲羅的詩背出來沒有?」

  如萍的臉更紅了,笨拙的用手擦著褲管,吞吞吐吐的說:「還──還──還沒有。」

  「那麼,」何書桓輕鬆的聳聳肩,像解決了一個難題。「等你先背出這首詩我們再接著上課吧,今天就暫停一次好了,慢慢來,不用急。」

  如萍眨眨眼睛,依然紅著臉,像個孩子般把一塊小手帕在手上繞來繞去。雪姨狠狠的捏了如萍一把,如萍痛得幾乎叫了起來,皺緊眉頭,噘著嘴,愣愣的坐著。

  雪姨還想挽回,急急的說:「我看還是照常上課吧,那首詩等下次再背好了!」

  「這樣不大好,」何書桓說:「會把進度弄亂了!」

  「我說,」爸爸突然插進來說:「如萍的英文念和不念也沒什麼分別,不學也罷!」說著,他用煙斗指指我說:「要念還不如依萍念,可以念出點名堂來!」他看看何書桓說:「你給我把依萍的功課補補吧,她想考大學呢!」

  爸爸的口吻有他一貫的命令味道,可是,何書桓卻很得意的看了看我,神采飛揚的說:「我十分高興給依萍補課,我會盡力而為!」

  我瞪了何書桓一眼,他竟直呼起我的名字來了!但,我心裡卻有種恍恍惚惚的喜悅之感。

  「告訴我,」爸爸對何書桓說:「你們大學裡教你們些什麼?我那個寶貝兒子爾豪念了三年電機系,回家問他學了些什麼,他就對我嘰哩咕嚕的說上一大串洋文,然後又是直流交流串連並連的什麼玩意兒,說得我一個字也聽不懂,好像他已經學了好高深的學問。可是,家裡的電燈壞了,讓他修修他都修不好!」

  何書桓笑了起來,我也笑了起來。可是,雪姨卻很不高興的轉開了頭。

  何書桓說:「有時學的理論上的東西,在實用上並沒有用。」

  「那麼,學它做什麼?」爸爸問。

  「學了它,可以應用在更高深的發明和創造上。」

  爸爸輕蔑的把煙斗在煙灰缸上敲著,抬抬眉毛說:「我可看不出我那個寶貝兒子能有這種發明創造的本領!不過,他倒有花錢的本領!」

  雪姨坐不住了,她站起身來,自言自語的說:「咖啡都冷了,早知道都不喝就不煮了。」

  「你學什麼的?」爸爸問何書桓。

  「外文。」

  「嘿,」爸爸哼了一聲,不大同意:「時髦玩藝兒!」

  何書桓看著爸爸,微笑著說:「英文現在已經成為世界性的語言,生在今日今時,我們不能不學會它。可是,也不能有崇外心理,最好是,把外文學得很好,然後吸收外國人的學問,幫助自己的國家,我們不能否認,我們比人家落後,這是很痛心的!」

  爸審視著他,瞇著眼睛說:「書桓,你該學政治!」

  「我沒有野心。」何書桓笑著說。

  「可是,」爸爸用煙斗敲敲何書桓的手臂說:「野心是一件很可愛的東西,它幫助你成功!」

  「也是一件很可怕的東西,很可能帶給你滅亡!」何書桓說。

  爸爸深思的望著何書桓,然後點點頭,深沉的說:「野心雖沒有,進取心不可無,書桓,你行!」

 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爸爸直接讚揚一個人。

  何書桓看起來很得意,他偷偷的看了我一眼,對我眉飛色舞的笑笑。這種笑,比他那原有的深沉含蓄的笑更使我動心,我發現,我是真的在愛上他了。

  又坐了一會兒,爸爸和何書桓越談越投機,雪姨卻越來越不耐,如萍則越待越無精打采了。我看看表,已將近十點,於是,站起身來準備回家,爸爸也站起身來說:「書桓,幫我把依萍送回家去,這孩子就喜歡走黑路!」

  我看了爸一眼,爸最近對我似乎過分關懷了!可惜我並不領他的情。

  何書桓高興的向雪姨和如萍告別,如萍結巴的說了聲再見,就向她自己的房裡溜去,在她轉身的那一剎那,我注意到她眼睛裡閃著淚光。

  雪姨十分勉強的把我們送到門口,仍然企圖作一番努力:「書桓,別忘了後天晚上來給如萍上課哦!」

  「好的,伯母。」何書桓恭敬的說。

  我已經站到大門外面了,爸爸突然叫住了我:「依萍,等一下!」我站住,疑問的望著爸爸。

  爸爸轉頭對雪姨說:「雪琴,拿一千塊錢來給依萍!」

  雪姨呆住了,半天才說:「可是──」

  「去拿來吧,別多說了!」爸爸不耐的說。

  我很奇怪,我並沒有問爸爸要錢,這也不是他該付我們生活費的時間,好好的為什麼要給我一千塊錢?但是,有錢總是好的。

  雪姨取來了錢,爸爸把它交給我說:「拿去用著吧,用完了說一聲。」

  我莫名其妙的收了錢,和何書桓走了出去,雪姨那對仇恨的眼睛一直死瞪著我,為了挫折她,我在退出去的一瞬間,拋給了她一個勝利的笑,看到她臉色轉青,我又聯想到川端橋頭汽車中那一幕,我皺皺眉,接著又笑了。

  「你笑什麼?」我身邊的何書桓問。

  「沒什麼。」我說,豎起了大衣的領子。

  「冷嗎?」他問,靠近了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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