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滿西樓 | 上頁 下頁
五八


  沒多久,冬冬溜了回來,把我從空棺材裡放出來,他的臉孔嚇得雪白雪白:「你沒事吧?小凡?你是活的吧?」他用顫抖的手摸著我。我「哇」的大哭,嚷著說:「我嚇死了!我嚇死了!」他把我緊緊的抱在懷裡,他的心跳得好重好重,一疊連聲的說:「別哭,別哭,小凡,好小凡!」

  然後,他忽然吻了我,用他的嘴唇,壓在我的額上,我像中了魔般不哭了,抬起頭來,我鄭重的說:「我長大了要嫁給你!冬冬。」

  那時,我七歲,他十一,我已經知道我是他的人了,永遠是他的人!多麼美的童年,冬冬,你也記得和我一樣清楚嗎?

  ×月×日

  冬冬又去上課了,窗外下著雨,我倚著窗子坐著,看山,看雲,看雨。我的情緒那麼低落,沒有冬冬的日子就長而無聊,我不知道怎樣打發我的時間!(下麵畫著兩顆大大的、相並的心形。)

  雨總使我寒顫,爸爸下葬那一天也下著雨,他們給我和哥哥穿上鯰衣,牽著哥哥到爸爸的墳前,哥哥只是笑,不停的嘻笑,傻傻的玩弄著鯰衣上的帶子。爸爸死了,他卻在笑,我哭著伏在爸爸的棺材上喊:「爸爸!爸爸!爸爸!」

  石爺爺把我拉開,撫摸著我的頭說:「小凡,以後,你就住到我們家來吧!我把你當自己的孫女兒一樣看待!」冬冬站在一邊掉眼淚,揉著眼睛說:「是的,小凡,你跟我們一起住,別哭了,你沒有爸爸媽媽,我也沒有爸爸媽媽呀!」

  於是,石爺爺也哭了,我們的眼淚和雨一樣多,只有哥哥在笑。那天我就住在冬冬家裡,以後也就都住在冬冬家裡了,晚上冬冬溜到我的房裡來,用他的胳膊摟著我,我哭,他陪我哭。三年後在臺灣,石爺爺下葬之後——可憐的石爺爺,他畢竟沒有用上他那漆了十幾次的棺材!——我也同樣在晚上溜到冬冬房間裡,緊緊的抱著他,他哭,我陪他哭。噢!為什麼我會想到這些傷心的事?都是這討厭的雨!

  ×月×日

  石家和倪家,解不開的孽緣,世世代代!這是以前家鄉的人的說,下面還有一句,是:「永不得善果!」真的嗎?冬冬說這些都是鬼話,但是為什麼石家和倪家每代都有相戀的故事?也都不得善終?難道我和冬冬也會——呵!我害怕這些!我害怕這些!

  冬冬,冬冬,我是多麼愛你呵,假若有那麼一天,有那麼可怕的一天——請你,求你,永不要遺棄我,永不要遺棄我!

  冬冬!

  ×月×日……×月×日……

  這就是那一個晚上,我所看到的日記的一部份,小凡,冬冬,我走入了他們的戀愛,那第一本日記讓我一直看到深夜,看得頭腦昏沉,眼睛脹痛。整夜,我腦子裡就浮著小凡和冬冬的影子。擺脫不開,揮之不去。從這第一本日記中,我歸納出一個簡單而動人的故事。小凡和冬冬是一對青梅竹馬的小戀人,石家和倪家是世交,因此,當小凡父母雙亡後,她就被收留在石家。她在石家長大、長成,和冬冬耳鬢廝磨,感情也與日俱增。

  但是,他們之間一直有一種神秘的陰影,這陰影不是他們兩人的力量可以除去的,這困擾著他們,使他們不安、痛苦。而且,這戀愛顯然還有一份阻撓的力量,那位不時在日記中出現的「大哥」!這就是我綜合出來的故事,至於那陰影是什麼?我不知道。冬冬和小凡是何許人?我也不知道。可是,隨著第二三個無所事事的日子,我和他們是越來越熟悉了。

  我終於看完了小凡全部的日記。事實上,最後一本日記已經不是記載事實,而是全部胡說八道,一些不連貫的句子,沒有意義的單字,佈滿一張又一張的紙,還有些恐怖兮兮的圖畫,一個骷髏頭,一張獰惡的臉上灑滿了紅墨水,像是斑斑的血跡,許多亂七八糟的線條,和被鋼筆所劃破的紙張。這是怎麼回事?我不知道,翻出小凡最後一張比較清晰和通順的文字,是這樣寫的:「好奇怪的一些思想,那些大大的、大大的一些眼睛,在我的房子裡跳舞,我討厭它們!整夜我都被幾十個黑色的小鬼抓著,它們在抽我的筋,剝我的皮,用幾千萬根針來紮我,呵,我好疼!

  冬冬,冬冬是誰?我拚命想也想不起來,他們要抓我,我知道,那麼多的人,他們問我問題,問我問題,不停的問,不停的問,呵,呵,呵!我要,我要幹什麼呢?」

  下面沒有了,從這以後都是看不懂的東西。我拋下了日記本,腦中迷糊得厲害。這是怎樣奇怪的事?我,應徵來做一個人的中文秘書,可是,這人並沒有工作給我做,卻把我安置在一個房間裡,這房間充塞著一個神秘的影子——小凡,這——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?

  我想了很久,想不透我眼前的謎,也解不開這個謎。我的主人依舊早出晚歸,每天搪塞我關於工作的問題,我越來越感到情況的不妙,終於,我決心要向我的主人提出辭呈了。可是,就在這時候,我的主人「召見」了我。

  六

  這是我到達翡翠巢的第六天,一個明亮的早晨,秋菊來通知我,說是石峰請我到他的書房裡去。

  我去了,石峰正坐在書桌前面,桌上攤著一份什麼工程設計圖一類的東西,他手上拿著圓規和量角器,在做精密的計算。看到了我,他指指書桌對面的椅子:「請坐,余小姐。」我坐了下去,疑問的望著他,但他又埋頭到他的工作裡去了。我坐了好一會,實在按捺不住,咳了一聲,我說:「石先生,秋菊說是你請我來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他頭也不抬的說。

  「我想知道,你是不是有工作給我做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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