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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七


  五

  過兩天再說?真的又過了兩天,石峰都是早出晚歸,我很難得和他見到面,他也始終沒有交代工作給我,我的狐疑越來越深,不知道他到底找我來做什麼?在無聊的長晝和孤寂的晚上,我終於打開了小凡日記的第一本,隨便翻翻吧,讓這個小凡來來陪伴陪伴我。

  那是個晚上,我躺在小凡曾經睡過的床上,打開了注明「一九四九年」字樣的那本手記。它立即吸引了我,窗外月光似水,窗內一燈如豆,我走進了小凡的世界。

  ×月×日

  不知道是什麼力量會讓我決心寫日記的?對於我,倪小凡,會安下心來寫點什麼,就是很奇怪的事了,不過,我是應該寫的,那麼,當我有一日會——噢,可怕的!那麼,我總多少可以給冬冬留下一點東西,讓他來回憶我,來紀念我。啊,冬冬,我好像做一切都只是為你!只是為你!包括我的呼吸,我的生存,我的一切的一切的一切!都只是為你啊,冬冬!

  ×月×日

  冬冬今天和我提抗議,他說我不該再叫他冬冬了,他說:「小凡,你要叫我冬冬,叫到幾時呢?難道我們都七老八十的時候,成為老公公和老婆婆,你還叫我冬冬嗎?」我說:「是的,你是我的冬冬呵!」他抱住我,他說:「小凡呵,閉上眼睛,你能看到什麼?」我閉上眼睛,說:「冬冬,還是你!我只看得到你!」他說我是個傻裡傻氣的小女孩,和他第一次見到我時一樣。

  第一次?噢,那時我幾歲?五歲?梳著小辮子,在山坡上那棵樹下玩,他從樹後突然冒了出來,一把小手槍對著我:「咚咚!」他喊,我「哇」的哭了,他抱住我,說:「傻呵!傻呵!我逗你的,跟你玩呢!」我驚異的望著他,跟我玩!從來沒有人願意跟我玩,大家看到我都像看到毒蛇一樣,我掛著眼淚笑了,他說:「又哭又笑,小狗撒尿!」於是,我們笑作一堆兒。從此,我心裡就只有他了,那個對我喊「咚咚」的男孩子,我就這樣叫他的,後來就乾脆叫他冬冬了。那時他幾歲?九歲?想想看,我怎能記得那麼清楚呢?有關冬冬的一切記憶,都是那樣清楚呵!

  ×月×日

  (這一頁上畫了一張男人的臉孔,有線條誇張的寬額和嘻笑的嘴,滑稽兮兮的。)冬冬!看到麼?這就是你,加兩個長耳朵,你就像一隻小兔子了。像我們小時候共養的那一窩小兔子。像嗎?你說!冬冬!最近,童年的事總在我腦子裡縈繞,大概因為我想記日記的關係,值得我寫的只有和你的一切呵,冬冬!我真慶倖爸爸把我們帶回家鄉,使我能夠見到你,五歲和你認識,生命裡就只有你了!噢,冬冬!記得小時候你為我打過多少次架呵!當那些孩子們嘲笑我的時候,當他們捉弄哥哥的時候,都是你挺身而出呵!

  那次,為了他們把哥哥的脖子上套了繩子,當作牛一般牽到河裡邊去泡水,你冒火了,跟他們打了兩個多小時,你被十幾個孩子包圍,打得頭破血流,暈倒在河邊的草堆裡,我伏在你身上號啕大哭,你醒了,反而抱著我說:「我沒事呀!傻小凡,你幹嘛哭得這麼傷心呵!」可是,你後來在床上躺了一個星期才複元。你複元後,你大哥把那些圍攻你的小孩捉來,監視著他們,讓你一對一的把他們打了個遍。噢!我現在回憶到這件事的時候,仍然禁不住眼淚汪汪。多動人啊,你大哥的俠義心腸和你的英雄氣概!我真傻,不是嗎?呵!我又要哭了!

  ×月×日

  (這一頁中夾著兩瓣枯黃的玫瑰花瓣。)

  早晨,我在門縫裡拾到一朵新鮮的紅玫瑰,是你送來的麼?當然是你,冬冬!把它送到唇邊,吻遍它每一瓣花瓣,然後簪在頭髮上。下樓吃早餐的時候,你那樣讚美的、深情的凝視呵!我真寧願在你的凝視下死去。「我美嗎?我美嗎?」我在你面前轉著圈子。「小凡,呵,小凡!」你喊著,假若沒有你大哥在旁邊,你一定會來抱著我,吻我了。你大哥那樣看著我,他的眼光那樣奇怪,那樣悲哀呀!每次想到大哥的眼光,我就覺得我終有一天會——噢,可怕的!冬冬呵!

  ×月×日

  今天我又明顯的看到那個陰影了,那陰影罩在我的額上,那樣清晰,我奇怪冬冬看不出來。整日我埋在書堆裡,冬冬去上課了。我翻遍了遺傳學,困惑已極,我研究不清楚。對著鏡子,我審視自己,十七歲,我畢竟已經十七歲了!上帝助我,我只是為了冬冬,才希望活下去呵!

  ×月×日

  冬冬說:「我要吻化你,吻死你,吻進你的骨頭!」我們整天纏在一塊兒。午後,大哥發了脾氣,他對冬冬說:「你不能整天賴在小凡的屋裡呀!別忘了你的前途!」啊,大哥,仁慈一點吧!

  ×月×日

  我和冬冬上了山,到廟裡去求了一個簽。簽上寫的是:「憶昔蘭房分半釵,而今勿把音信乖,癡心指望成連理,幾番風雨費疑猜。」這是我和冬冬的寫照嗎?我滿懷驚恐,冬冬攬著我說:「這是什麼迷信呀?鬼才相信它!」他撕破了那黃色的簽條,拉著我在廟前廟後的石階上奔跑。黃昏的時候,滿山夕陽,我站在陽光裡面,他忽然大聲喊:「別動,小凡!你是金色的,金色的小凡!」金色的?我忽然有某種不祥的預感,今天的我是金色的,明天呢?後天呢?我總有一天會褪色!我投進了冬冬的懷裡,嚷著說:「讓今天停住!讓今天永遠停住!」

  「今天是停住的,」冬冬說,他的聲音好奇怪,「今天永遠在我們手裡!」是嗎?是嗎?冬冬呵!

  ×月×日

  我還記得家鄉石家的那幢古老的大房子,我還記得屋頂上那陰森森的閣樓,和樓上那口漆得亮亮的空棺材。那是冬冬的爺爺的棺材,人沒有死為什麼就要準備棺材呢?每年油漆匠來把它重漆一次,它的漆恐怕比木料還厚了。那一次,我們在捉迷藏,冬冬把我藏在棺材裡面,後來,不知道怎麼回事,彷佛是爺爺在樓下發脾氣大叫,他們都一哄而散,跑得一個都不剩,只有我在空棺材裡面,因為抬不起那棺材蓋,躺在裡面嚇得直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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