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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〇


  「我何必問?」他挑起了眉毛。「我被人冷落到這種地步,難道還不夠?還要多問幾句來自討沒趣嗎?」他用力從她手底去搶那杯子。「給我!」

  「不!」她固執的,用力抓住了杯口。「聽我解釋,你一定要聽我──」

  「我不聽!」他漲紅了臉,怒聲大叫,酒氣在他胸中翻湧。「我以前等過一個女孩子──」

  「從她十五歲等起,等她長大──」靈珊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她的聲音發顫,喉頭發哽,胸中發痛,她重重的呼吸,胸腔不穩定的起伏著。「一等就等了好多年,而今晚,你沒有耐心去等幾小時?」

  「哦?」他的眉毛挑得更高,怒火燃燒在他眼睛裡。「你是有意的?有意讓我等?有意折磨我?你以為你和她一樣──」

  「我當然不如她!」她叫了起來。「我用那一點去和她比,既不像花蕊夫人,更沒有冰肌玉骨!既不會彈吉他,也不會寫什麼大傻瓜的歌──」

  「你──」他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。「你──你怎麼知道?怎麼──知道?」

  「愛桐雜記!」她衝口而出。「既然天下只有一個欣桐,既然愛她愛得刻骨銘心,何必又三心兩意,再去找補上一個劉靈珊?你就該殉情殉到底了,你就該把你所有的感情,整個陪葬給她──」

  「靈珊!」他白著臉大叫:「住口!」

  「你怕聽嗎?你越怕聽,我越要說!」她仰起了下巴,挺起了胸,大聲的說:「欣桐!她是人間的仙子,她愛穿白衣服,夏天清涼無汗,冬天呵氣成霜──你再也不會愛一個女人,像愛欣桐那樣!上帝只造了一個欣桐,你心裡也只有一個欣桐──」她越叫越響,手就下意識的握緊,忽然,「豁」一聲,她發現手裡的酒杯,被握成了粉碎,碎玻璃四散濺開,而她手上,卻一手的鮮血。她怔了,呆了,注視著手,那滴著血的手。她停止了吼叫,有一瞬間,心裡沒有思想,也沒有意識。然後,她看到韋鵬飛一下子撲了過來,捉住了她的手,把好幾片碎玻璃從她手掌上拿開,他抬眼看她,臉上毫無血色。

  「別動!」他啞聲說。奔進了浴室,他取出一條乾淨的白毛巾,把毛巾壓在她手掌上,那毛巾迅速的變成了紅色。他的臉更白了。「我要送你去醫院!」他說。

  「不要小題大作。」她說,走向浴室。他跟了進來,打開櫃子,取出繃帶和藥膏。她把毛巾拿開,把手送到水龍頭底下,打開龍頭,水沖著血液,一起流進水池裡。她舉起手來,看了看,傷口有好幾條,很細,很長,很深。韋鵬飛站在她面前,他的眼光深深的,深深的,深深的望進她的眼睛深處去,他眼裡充溢著驚痛、懊悔和憐惜。這眼光述說出太多太多心靈的語言,訴說了太多太多深切的摯情。她的眼眶在一剎那間濕了,淚水瘋狂的湧進了眼眶中,她撲進了他的懷裡,把頭埋在他的胸前。「我不好,」她喃喃的說:「我不再去和她比,只要──只要你心裡有我,我不敢要求像她一樣多,只要──只要有你對她的十分之一──」他用手托起她的下巴,吻去了她面頗上的淚痕,他的嘴唇乾燥而發熱,他的聲音沙啞:

  「你不懂,靈珊,你不知道──」他困難的、窒息的說:「你不懂,靈珊!你不要和她比──我──我──」他推開她,凝視她的眼睛他的眼珠深邃,眼白裡布滿了紅絲。「我說過,我要為你重活一遍!我是真心的,靈珊,真正真心的!讓我告訴你──」

  「別說!」她用手指按在他的唇上,慢慢的搖頭。「別說!我一度很幼稚,很幼稚,我不會再幼稚了。」

  他握住她那受傷的手,血又從傷口沁出來。他拿了消炎藥膏,細心的為她搽抹,再用繃帶把她的手掌牢牢綁緊,用膠布貼牢了,他看著那綁著繃帶的手。忽然,他放開她,轉過身子,把額頭抵在櫥上,他苦惱的說:

  「靈珊,在你捲進我的生活裡以前,我已經成了一具行屍走肉!我是個空殼,是個機器!我整天面對那些剪切機、加熱爐,我自己也成了機器的一部分!我以為,我這一生,是不會再愛了。我寫愛桐雜記的時候,我也以為,我這一生是不會再愛了。可是,你來了,帶來了活力,帶來了生命,帶來了力量,你使我再活過來,再能呼吸,能思想,能希望。使我又有了夢,又有了歌。靈珊,你不能了解,你給了我些什麼!你不能了解,當我飛車在高速公路上,要趕回來見你時,我的血液是怎樣沸騰著,像高周波爐裡燒熔了的鐵漿!」

  她拉住了他的手,用自己那受傷的手去握緊他,那粗糙的繃帶碰到了他的皮膚,他抓住她,驚呼著:

  「你幹什麼?當心你的傷口!」

  「我需要痛一痛,讓我弄弄清楚,我所聽到的話是真的,還是假的?我要弄明白,我是不是很清醒?」

  他的眼眶發紅。「靈珊,你──你──好傻!」他把她一把抱起來,抱進客廳,放在沙發上,讓她橫躺在沙發裡,他跪在她身邊,檢視著她的手。還好,血是止住了,繃帶是乾的。他捧著那手,眼睛不敢看她,他把嘴唇輕輕的貼在她的繃帶上。「每一個人都有過去,」他低語。「如果你這麼介意的話,躺在這兒,別動!」

  「你要幹嘛?」她問。「躺著!別動!」他站起身來,走進屋子裡面去。她不知道他要做什麼,只是狐疑的躺著。一會兒,他出來了,手裡握著那本「愛桐雜記」。走到她身邊,他掏出打火機,打著了火,把冊子放在火燄上。她驚叫一聲,立即伸出手來,一把搶過那本冊子,說:

  「燒得掉這本冊子,也燒不掉你的過去!不許燒,我要它!」

  他盯著她。「你整個看過?」

  「沒有,只看了兩頁。」

  「那麼,我還是燒掉的好。」

  她握緊冊子,抱在懷中。

  「不!不許燒。」她深深的注視他,語重而心長。「人,不能忘舊,假若你能很容易的燒掉欣桐,說不定有一天,也很容易就燒掉靈珊。不,你不能燒它,留下來,最起碼,為了──楚楚。」他怔怔的凝視她。「為了楚楚,」她重複了一句:「她有權該知道,她有個多麼美好的母親!」他更加發怔了,凝視著她,他一動也不動,像是被什麼魔杖點過,整個人都成了化石。

  ▼第九章

  耶誕節一轉眼就來了。

  晚上,在臥室裡,靈珊和靈珍都在為聖誕舞會而化妝,靈珊一面戴上耳環,一面用半商量半肯定的語氣說:

  「姐,我十二點以前一定要趕回來!」

  「中央酒店也只開到十二點,」靈珍說,換上一件粉紅色的長禮服,站到靈珊面前,讓她幫她拉拉鏈,繫帶子。「但是,你如此堅持要在十二點以前回來,大概不是要回四D,而是要去四A吧!」

  「姐姐!」靈珊叫,拿起桌上的髮刷,胡亂的刷著頭髮。「你知道,我今晚去中央,實在是有些勉強──」

  「你不用說,我完全了解!」靈珍打斷她。「你是逼不得已!在你心裡,大概很後悔那麼早就答應了這個約會!我保管等會兒跳舞的時候,你一定也會魂不守舍。你人在中央,心也會在四A!」

  「姐!」靈珊輕嘆了一聲:「想想看吧,當我們在歌聲舞影中又笑又叫的時候,有人正獨坐房裡──」她沒說下去,眼前已浮起韋鵬飛一杯在握,獨自品茗著他那份寂寞的神態。她再嘆口氣:「反正我十二點以前要趕回來,我答應他了,要趕回來!」靈珍看了她一眼。「趕不趕回來是你的事,我才管不了那麼多!但是,靈珊,你要弄清楚,別把同情和愛情混為一談!」

  「我們最好別談這問題!」靈珊煩躁的說。

  「也沒時間談了,立嵩和掃帚星準在客廳裡發毛了。」她往門口走,忽然又站住了。「靈珊,你答應過我不對他認真,但是,你已經認真了!」

  「我沒答應過你什麼,」靈珊說:「在我想不認真的時候,我就早已認真了。姐,讓我坦白告訴你吧──」她睜大了眼睛面頰紅灩灩的,眼睛水汪汪的。「你不用再費心拉攏我和掃帚星,沒用了!真的沒用了!我對韋鵬飛早已──早已是無藥可救了!」

  「靈珊!」靈珍僕過來,握住靈珊的手,那手上還貼著橡皮膏,幾天前所受的傷,至今未癒。「你別昏頭,你才二十二歲!」

  「怎樣呢?他也不過才二十九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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