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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


  「我知道了,你應該說『清蒸櫻桃』,或者是『清蒸田雞』。要不然,你是想吃牛蛙?」

  「不是,不是,」靈珊沒好氣的說:「我說的是清蒸癩蛤蟆!」

  邵卓生呆望著靈珊,默然沉思,忽然間福至心靈起來,他俯過身子去,低低的對靈珊說:

  「你是不是在罵我?你要他們把我給清蒸了嗎?」

  靈珊愕然的瞪大眼睛知道邵卓生完全拐錯了彎,她就忍不住笑了,她這一笑,像撥烏雲而見青天,邵卓生大喜之下,也傻傻的跟著她笑了,一面笑,一面多少有些傷了自尊,他半感嘆的說:「假若真能博你一笑,把我清蒸了也未始不可──」

  「卓生!」她喊,心中老大的不忍,她伸手按在他的手上。「你完全誤會了,我怎麼會罵你?我只是──只是──只是順口胡說!」邵卓生被她這樣一安撫,簡直有些喜出望外。在這一剎那間,覺得即使當了癩蛤蟆,即使給清蒸了也沒什麼關係,他嘆口氣說:「我覺得,我命裡一定欠了你的!我媽說,人與人之間,都是欠了債的,不是我欠你,就是你欠我!」

  靈珊真的出起神來了,看樣子,邵卓生是欠了她的,而她呢?大概是欠了韋鵬飛的,韋鵬飛呢?或者是欠了那個欣桐的!欣桐──靈珊心中掠過一抹深深的痛楚。欣桐,她又欠了誰呢?欠了命運的?欠了死神的?如果欣桐不死,一切局面又會怎樣?吃完飯,時間還早,她在各種矛盾的苦惱和痛楚中,只想逃開安居大廈,逃得遠遠的。於是,她主動向邵卓生提出,他們不如去狄斯角聽歌。邵卓生是意外中更加上意外,心想,準是一念之誠,感動了天地,竟使靈珊忽然間溫柔而親密了起來。

  在狄斯角,他們坐了下來。這兒是一家改良式的歌廳,不像一般歌廳那樣,排上一排排座位,這兒是用小桌子,如同夜總會一樣。由於有夜總會的排場,又有歌廳的享受,兼取二者之長,這兒總是生意興隆,高朋滿座。靈珊是久聞這兒的大名,卻從沒有來過,所以,坐在那兒,她倒也認真的享受著,認真的聽著那些歌星唱歌。只是,在心底,一直有那麼一根細細的線,在抽動著她的心臟,每一抽,她就痛一痛。歌星輪流的出場退場,她腦中的一幅畫面也越來越清晰;韋鵬飛沉坐在那冷澀的、幽暗的房間裡燃著一支裡,滿屋子的裡霧騰騰,他只是沉坐著,沉坐著──。

  一位「玉女歌星」出場了,拿著麥克風,她婉轉而憂鬱的唱著一支歌:

  「見也不容易,別也不容易,相對兩無言,淚灑相思地!聚也不容易,散也不容易,聚散難預期,魂牽夢也繫!問天天不應,問地地不語,寄語多情人,莫為多情戲!──」

  靈珊心中陡的一動,她呆呆的注視著那個歌星,很年輕,大約只有二十歲出頭,身材修長,長髮中分,面型非常秀麗,有些面熟,八成是在電視上見過。穿著件白色曳地長裙,飄然有林下風致。她對這歌星並沒什麼興趣,只是那歌詞卻深深的感動了她。用手托著下巴,她怔怔的望著那歌星發呆。下意識的捕捉著那歌詞的最後幾句:

  「春來無消息,青去無痕跡,寄語多情人,花開當珍惜!」

  她再震動了一下,「花開當珍惜!」她珍惜了什麼?她竟在和一朵早已凋零的花吃醋呵!轉頭望著邵卓生,她說:

  「幾點鐘了?」

  邵卓生看看錶。「快十二點了。」她直跳起來。「我要回家!太晚了。」

  邵卓生並不挽留,順從的站起身來,結了賬,跟她走出了歌廳。她垂著頭,始終沉思著,始終默默不語,始終雙眉微蹙而心神不定。到了安居大廈門口,她才驚覺過來,對邵卓生匆匆拋下了一句:「再見!」她轉身就衝進了電梯,按了四樓的鍵,她站在電梯中,心裡模糊的對邵卓生有些抱歉。可是,這抱歉只是一縷淡淡的薄霧,片刻就消失得無影無蹤。然後,心中那抹渴切的感覺就如火燄般燒灼著她,在這一片火燄的燒炙裡,她耳邊一直盪漾著那歌星的句子:「問天天不應,問地地不語,寄語多情人,莫為多情戲!春來無消息,春去無痕跡,寄語多情人,花開當珍惜!」

  電梯的門開了,她跨出來,站在那兒,她看看四D的大門,再看看四A的,兩扇門都闔著。她咬緊嘴脣,心裡有片刻的交戰,理智是走往四D,感情是走往四A,而她的腳──卻屬於感情的。她停在四裡門口,靠在門框上,佇立良久,才鼓起勇氣來,伸手按了門鈴。門開了,韋鵬飛站在那兒,和她面面相對。他的臉色發青而眼神陰鬱,看到門外的她,她似乎微微一震,就直挺挺的站在那兒,一動也不動了。「你──」她的嘴唇翕動著,聲音軟弱而無力。「你不請我進去坐坐嗎?」他無言的讓開了身子。

  她走了進去,聽到他把門關上了。回過頭來,她望著他,他並不看她,卻徑自走到酒櫃邊,倒了一杯酒,她看看那酒瓶和酒杯,知道這決不是他今晚的第一杯,可能是第五杯,第十杯,甚至第二十杯!「你又在酗酒了。」她輕嘆的說。

  他不理她,啜了一口酒,他端著酒杯走到沙發邊來,坐進了沙發裡,他搖動酒杯,凝視著杯子裡那淺褐色的液體,冷冷的說了句:「玩得開心嗎?」她在他對面坐下來。「我並不是安心要失約──」她輕聲的、無力的開了口。「是因為──因為一件意外──」

  他把杯子重重的往桌上一頓,酒從杯口溢了出來,流在桌子上,他抬眼看她,眼神凌厲而惱怒。

  「不要解釋!」他大聲說:「我知道我今天的地位,我清楚得很!你寂寞的時候,拿我來填補你的空虛,你歡樂的時候,把我冷凍在冰箱裡!我是你許許多多男朋友中的一個,最不重要的一個!在你心深處,你輕視我,你看不起我,你把我當玩具,當消遣品──」她張大了眼睛驚愕的瞪視著他,一眨也不眨的瞪視著他。心裡那根始終在抽動的細線,就一點一點的抽緊,抽得她的心臟痙攣了起來,抽得她渾身每根纖維都緊張而痛楚。她吶吶的,口齒不清的說:「不,不,不是這樣的!你聽我說,不像你所想的,我決不會,也不可能把你當玩具──」

  「不要解釋,我不聽解釋!」他怒吼著,一口乾了杯中的酒。「你知道嗎?今天工廠裡在加班,五百個工人在趕工!有個高周波爐出了毛病,我帶著好幾個工程師搶修那爐子,因為惦記著你,因為要趕到六點鐘以前回來,我差點觸電被電死!到了五點鐘,爐子沒修好,業務處說,如果這批貨不能如期趕出來,要罰一百萬美金!我告訴他們說,分期付款扣我的薪水吧,我六點鐘有比生命還重要的事!於是,丟下高周波爐,丟下工廠,丟下五百個趕工的工人──我飛車回家,一路超速,開到時速八十哩,我到了家,五點五十八分正!楚楚告訴我,阿姨走啦,早就走了!我叫阿香去問翠蓮,說是:我們二小姐和掃帚星出去玩了,不到深更半夜,不會回來!」他喘了口氣,盯著她。「玩得愉快嗎?很愉快嗎?心裡一點牽掛都沒有嗎?為什麼還要來按我的門鈴?你玩得不盡興嗎?需要我再來填補你剩餘的時間嗎?」

  她凝視他,一時間,心裡像打翻了一鍋沸油,燒灼、疼痛,而又滿心都熱烘烘的。她竟目瞪口呆,不知道該說什麼,或該做什麼。他站起身子,衝到酒櫃邊,他把整瓶酒拿了過來。她立即用手按住杯口,瞪著他,拚命的搖頭。

  「你不能再喝了,你已經喝得太多了!」

  「關你什麼事?」

  「怎麼不關我的事?」她眼裡蒙上了一層淚霧,視線完全變得模糊一片。「你喝酒,只為了和我嘔氣,你用糟蹋自己來跟我嘔氣,你妄下斷語,自以為聰明,你甚至不問我,為什麼不等你?為什麼要出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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