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朦朧鳥朦朧 | 上頁 下頁 |
一〇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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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哦?」靈珊驚愕的睜大眼睛。「她母親沒有去世嗎?那麼,對不起。」 「誰說的?」他憤怒的問。「誰告訴你的?」 「是楚楚自己說的。」他頓時洩了氣,把身子靠在玻璃窗上,他顯得疲倦、蒼涼、而頹喪。「如果她母親活著,」她小心翼翼的說:「她現在在什麼地方?」他猛的抬起頭來,直視著她,眉毛糾結著,呼吸沉重的鼓動了他的胸腔,他咬咬牙,咬得牙齒發出了響聲,他兇惡而陰沉的低吼:「我說過她還活著嗎?」 靈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,迎視著他的目光,她搖搖頭,這是什麼意思?她氣得挺直了背脊。 「你──莫名其妙!」她罵了一句,把長髮往腦後一甩,她轉身欲去。「算我倒霉,撞著了鬼!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閒事!」 「等一下!」他伸手攔住了她。 「你是怎麼回事?」她忍無可忍的喊:「你暴躁易怒,亂發脾氣,不知好歹,恩將仇報,喜怒無常,希奇古怪,莫名其妙!──」他眼裡閃著光。「我不知道,你居然能一口氣用這麼多的成語!」他愕然的說:「你還有些什麼成語,全說出來吧!」 「我不說了,我不和你這種怪物說話!」 「好。」他點點頭,讓開身子,面對著玻璃。他用手扶著窗子,眼光怔怔的凝視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光,忽然下決心似的,低沉的說:「在你走以前,我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!」 「我不想聽!」 「你要聽。」他固執的說,頭也不回,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回音,森冷、綿邈、而幽邃。「我認識楚楚的母親,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,她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。很奇怪,你會發狂般的去愛一個孩子,再費力的去等她長大。我大學畢業,她十八歲,我們就毅然決然的結了婚,二十二歲的我,當丈夫似乎太年輕,而她,更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小妻子。但是,我已經等了她那麼久,我實在等不及受完軍訓。 婚後三個月,我去受軍訓,一年後,楚楚出世,我做了父親,我的太太,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成十九歲的小母親。軍訓受完,我立即拿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,我們這一代,留學似乎成了必經的一條路,如果我眷戀妻兒而不肯出國深造,我就會變成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。我的父母家人,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,眾望所歸,我出了國,三年後,拿到了碩士學位,我回了國,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女兒,失去了妻子。」 他燃起了一支煙,深吸了一口,他的眼光始終停留在窗外,煙霧撲向那玻璃窗,把窗子蒙上了一層白霧。 「家裡想盡了各種方法隱瞞我,當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時,他們才告訴我她在生病──」他的聲音嚥住了,深吸著煙,他有好一會兒,只是站在那兒吞雲吐顏半晌,他才低語了一句:「算一算,自從婚後,聚少離多,我剛學成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,她卻已經去了,毫不猶豫的去了。」他再吸了一口煙,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。 靈珊站在那兒,呆望著他的背影,他的故事很簡單,沒有絲毫傳奇性,但是,她卻覺得自己被感動了,被他語氣裡那種眷戀的深情和無可奈何的淒愴所感動了。她想說什麼,喉嚨裡啞啞澀澀的,她竟吐不出任何聲音。好一會兒,他驟然回過頭來,眼圈紅紅的,煙霧罩著他,他整張臉都半隱藏在煙霧裡。「好了!」他簡捷的說:「你可以走了。」 她瞪著他。「你的父母呢?」她問。 「他們在南部,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廠工作。」 「為什麼不把楚楚交給你的父母?」 他陰鷙的凝視她。「我已經失去了妻子,難道還不能和女兒在一起嗎?我是父親,我不把她交給任何人!」 他走到桌邊,熄滅了煙蒂,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。 她迅速的把手壓在那杯子上,他抬眼看她,他們兩人對視著。「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父親。」她低語。 他放開了酒杯,望著她。然後,他坐進了沙發裡,疲倦的伸長了腿,把頭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。室內有一段時間的沉寂,曙色不知不覺的染白了窗子,她忽然驚醒過來,自己在幹什麼?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?她對他看去,想向他道別,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。深秋的早晨,夜涼似水。她遲疑了一會兒,就悄悄的走向走廊,推開走廊裡的第一扇門,果然,那是間臥室,床上,整齊的摺疊著毛毯,她走進去,從床上取了一條毛毯,忽然間,她怔住了。 在床頭的小几上,放著一個鏡框,裡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。出於本能,她伸手拿起那鏡框,鏡框裡,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少女,正站在一塊巖石上,迎風而立,長髮飄飛,那少女在笑,笑得好甜好美好嫵媚。靈珊仔細的凝視這少女;明眸皓齒,巧笑嫣然,風姿萬種而媚態橫生。她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麗的母親,怪不得韋鵬飛對她這麼一往情痴而念念難忘。為什麼有情人不能長相聚首?為什麼這樣年輕可愛的少女竟天不假年?她仰首望望天,一時間,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,和上帝的無情了。 把照片放回原處,她才發現那照片下面,題著兩行小字,由於字跡和照片的顏色相混,不仔細看,幾乎看不出來,那兩行字寫的是: 「其奈風流端整外,更別有繫人心處, 一日不思量,也攢眉千度!」 好個「一日不思量,也攢眉千度!」這顯然是韋鵬飛後來題上去的,怎樣一份斬不斷、理還亂的深情呵!她輕輕的嘆口氣,抱住毛毯,折回到客廳裡來。 悄悄的移到沙發邊,她打開毛毯,輕輕的蓋在韋鵬飛身上。韋鵬飛的頭側了側,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,繼續沉睡,她站在那兒,靜靜的凝視了他一會兒,他睡得並不安穩,那眉頭是緊蹙著的。難道連睡裡夢裡,他仍然「攢眉千度」嗎?她再嘆了口氣,關上了燈,轉身走出了韋家的大門。 天已經完全亮了,她摔摔頭,竟不覺得疲倦。家裡的大門關著,她想,回去準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!但,即使挨頓罵,似乎也是值得的,在這一夜裡,她彷彿長大了不少,最起碼,她了解了兩句話;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關風與月! ▼第五章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,靈珊因為有位同事請婚假,她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,所以,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。好在,無論怎樣忙,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、做遊戲、畫圖、折紙飛機──工作的性質,仍然是很輕鬆的。然後,那個星期一的早晨,韋鵬飛牽著韋楚楚的小手,來到了「愛兒幼稚園」裡。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,他穿著件白襯衫,咖啡色的毛背心,和一條咖啡色的長褲,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。 他浴在那金色的陽光裡,大踏步而來,看起來精神飽滿而神采奕奕。靈珊用一種嶄新的感覺迎接著他,不自覺的帶著驚奇的神情。他沒有酒味,沒有暴躁易怒的壞脾氣,就好像脫胎換骨,變成了另一個人。而楚楚呢?乾乾淨淨的穿著件小紅毛線衣,紅呢裙子,頭上還戴著頂紅呢帽,她揚著那長長的睫毛,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,俏生生的站在那兒,像童話故事中所畫的「小紅帽」。 「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,」韋鵬飛站在校園的陽光下,微笑的望著她,那笑容中帶著抹屈服和順從,還有份討好的意味。「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兒來,你看,我完全聽了你的話。」 「你應該聽的,是不是?」靈珊微笑著問,揚著睫毛,陽光在她的眼中閃亮。「我打包票,我們會把你的女兒照顧得很好。」 「別說『我們』,」他率直的說,眼光緊緊的盯著她。「我只信任你,因為你在這兒,我才送她來!」 「你應該信任教育──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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