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朦朧鳥朦朧 | 上頁 下頁 |
一一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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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要和我談教育!」他又開始「原形畢露」了,魯莽的打斷了她,他很快的說:「不要和我談這麼大的題目,我只是個小人物,最怕大問題!」 她希奇的望著他。「你這人真矛盾!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──」 「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!」他冷冷的接口。 「我聽說你是一家大工廠的工務處處長,你負責整個工廠的生產工作。」 「是的,怎樣呢?」 「如果你不學,怎能當工務處處長?」 「不當工務處處長,又有什麼不好?」他盯著她問:「了不起是窮一點,經濟生活過得差一點,我告訴你,在這世界上,沒當工務處處長,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,比比皆是!」 「你把你的不快樂,歸之於受教育嗎?」靈珊啼笑皆非的望著他。「你知道人類的問題在哪裡?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動物!」 「哈!」韋鵬飛輕笑了一聲,眼睛映著陽光亮晶晶的注視著她。「假若不是因為我認識你,我會把你看成一個唱高調的人!教育問題,人類問題──你想做什麼?先天下之憂而憂嗎?」 「你錯了。」她坦率的迎視著他的目光,「我從沒有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,我只是面對自己的問題,我不找藉口,我不怪命運,我也不逃避──」 「你在拐著彎兒罵人嗎?」 「不。」她誠懇的低語。「我只希望──希望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!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,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──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,你──」她抬眼看他,眼裡是一片溫柔、寧靜、與真摯。「忘記那些不快吧,好嗎?你擁有的東西,比你失去的多,你知道嗎?」 他震動了,在她那誠摯的目光下所震動了,在她那軟語叮嚀下所震動了。他正想說什麼,她已牽過楚楚的手,微笑著說:「你給她辦好入學手續了嗎?」 「是的。」 「那麼,我要帶她去上課了。楚楚,和爸爸說再見!」她回頭看他,對他揮揮手。上課鐘響了,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。他怔怔的站立在那兒,目送她們手拉著手兒走進教室,直到她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,他仍然佇立在那兒。佇立在那秋天的,暖洋洋的陽光下。 好一會兒,他才轉過身子,下意識的抬頭看看天空,天藍得刺眼,白雲在太陽光的照射下發亮,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,滿心漲滿了陽光,漲滿了某種說不出來的快樂。他大踏步的向校外走去,身邊,有股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,他看過去,才發現那兒種著一棵桂花,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,那桂花特有的清香瀰漫在空氣中,薰人欲醉。他走過去,伸手摘下一把桂花,耳畔,教室裡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: 「白浪滔滔我不怕,掌穩舵兒往前划,撒網下水到魚家,捕條大魚笑哈哈,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,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──」 他以一種嶄新的、感動的情緒,聆聽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。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,他的生活裡竟然沒有歌聲,沒有陽光甚至沒有花香了。握著那把桂花,他走出校園,跨上了自己的車,他向工廠開去,一路上,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。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,工廠在中壢,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,再開一小時車下班,往常,總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,今天,他卻感到悠閒而自在。自在些什麼,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。 靈珊這一天的生活,過得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。韋楚楚第一天上課,居然乖得出奇。沒有打架,沒有生事,沒有咬人──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著所有的一切。她有些孤僻,不肯接近同學,下了課,就像個小影子似的挨著靈珊。她不會寫名字,不會答智力測驗,不會唱任何兒歌,也不會折疊小玩意,因而,顯得相當笨拙。靈珊知道,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只要這孩子聽話,總會慢慢學會的,她倒並不著急。 楚楚念的是上午班,中午,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。黃昏時,靈珊下了課,邵卓生已經等在校門口。 「靈珊,一起去吃晚飯吧,天涼了,我請你吃毛肚火鍋!」 「我有好多好多事──」靈珊想拒絕。 「你怎麼永遠有好多好多事?」邵卓生說,一副若有所思樣子。「那些事會妨礙你吃飯嗎?」 「是的,會妨礙。」她一本正經的說。 「那麼,」邵卓生好脾氣的,極有耐性,也極有風度的說:「我不耽誤你,明天呢?」 「明天也有事!」 「後天呢?」 「後天也有事。」 「那──那麼,」邵卓生結結巴巴起來。「你──你到底那──那一天沒事?」看他忠厚得有趣,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,一面笑,一面就灑脫的揚了揚頭,慨然說: 「好吧!我們去吃毛肚火鍋!反正──是純吃飯!」 純吃飯這三個字,是從「純吃茶」引申而來的,是靈珊姐妹間的術語,純吃茶不一定是「純吃茶」,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,表示毫無其他「意義」。可是,邵卓生本來就是「少根筋」,只要靈珊肯跟他吃飯,他才不管她有意義沒意義,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了。 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,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,逛了逛書店,買了好幾本小說,回家時,又已經快十點鐘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徉,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,忽然間,這「少根筋」卻福至心靈的說了句: 「靈珊,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?」 「什麼意思?」靈珊裝糊塗,面有不豫之色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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