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月朦朧鳥朦朧 | 上頁 下頁


  靈珊想站起身來,想去找一點藥膏來給她搽,誰知,她的身子才一動,那孩子就忽然伸出小手,牢牢的扯住了她的衣裙啜泣著叫:「阿姨,不要走!」

  「哦!」還能說話,證明沒被嚇暈。靈珊吐出一口氣來,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,從地上抱了起來,她輕拍著孩子的背脊,安慰的說:「放心,我不走!我陪你!」回過頭去,她瞪視著韋鵬飛,問:「她的臥室是哪一間?」

  韋鵬飛走過去,打開了走廊的第二扇門,裡面是一間布置得很周到的育兒室,粉紅色的小床,粉紅色的地毯,粉紅色的窗簾,粉紅色的玩具架,架上堆滿了洋娃娃、小狗熊,和各種毛茸茸的小動物。靈珊環室四顧,不禁發出一聲輕嘆,那父親不能說沒為這孩子盡過心呵!

  把楚楚放在床上,她回頭對韋鵬飛說:

  「家裡有藥膏嗎?」

  「應該有。」

  「在哪兒?」

  「浴室裡吧!」韋鵬飛要去找。

  「算了,我去找吧!」靈珊走進浴室,打開櫃子,她立即發現各種醫藥用具都有,藥棉、酒精、紅藥水、三馬軟膏、消炎片、雙氧水──她拿了藥棉和雙氧水,再取了一管消炎藥膏。走到楚楚房裡,她就一眼看到韋鵬飛坐在楚楚的床沿上,無言的撫摩著那孩子的面頰,而楚楚卻用力的掙脫了他的手,倔強的把臉對著牆壁。韋鵬飛的臉色更白了,怒火又燃燒在他的眼睛裡,靈珊很快的走了過去。「你出去吧!讓我來照顧她!」

  韋鵬飛深深的看了靈珊一眼,就默默的站起身來,走出去了。走到客廳裡,他本能的從酒櫃裡取出一瓶酒,倒了一杯,握著酒杯,他走往那落地長窗,習慣性的站在窗前,凝視著窗外那忽明忽滅的燈光和街道上那偶爾馳過的街車。啜了一口酒,他倚著窗櫺,把自己那疼痛欲裂的額頭,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。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,耳邊,隱隱約約的聽到,從楚楚房裡傳來靈珊那呢噥低語聲,軟軟的,柔柔的,細緻的,溫存的。他下意識的傾聽著,那女性的軟語呢喃喚醒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痛楚,他蹙緊眉頭,感到心臟在被一點一點的撕裂──一仰頭,他喝乾了杯裡的酒。

  再注滿了杯子,他重新倚窗而立。抬起頭來,無意間,他看到天空中懸著一彎下弦月,如鉤,如弓,如虹。那月光清清的,冷冷的,幽幽的,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蒼裡,似乎在靜靜的凝視著整個大地。他的心神有一陣恍惚,然後,他聽到靈珊在輕柔的說:「──所以,你要別人愛你,先要去愛別人!不可以恨你爸爸,他打你,比打他自己還疼。將來──你長大了,你就會懂得的!」

  韋鵬飛驟然閉上眼睛,覺得一股熱浪猛的衝進了眼眶裡,心中掠過了一陣痙攣,抽搐得渾身痛楚。咬緊牙關,他渡過了這陣痙攣,舉起酒杯,他又啜了一大口。接著,他聽到靈珊在唱歌,在低低的,婉轉的,細膩的唱著一支歌,他不自禁的側耳傾聽,仔細的去捕捉她的音浪。於是,他發現,她在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同一支歌曲,像是兒歌,又不是兒歌,像是催眠曲,又不是催眠曲,那歌詞優美而奇異:

  「月朦朧,鳥朦朧,點點螢火照夜空。
  山朦朧,樹朦朧,唧唧秋蟲正呢噥。
  花朦朧,葉朦朧,晚風輕輕叩簾櫳。
  燈朦朧,人朦朧,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

  他傾聽著,那歌聲越唱越輕,越唱越柔,越唱越細──他的神志也跟著歌聲恍惚起來,催眠曲?不知道這是不是催眠曲,但,他確實覺得被催眠了,被迷惑了。他斜倚在窗櫺上,不動,也沒有思想。歌聲停了。他依然佇立,那催眠的力量並沒有消失,他心中恍恍惚惚的重複著那歌詞中最後幾句:「花朦朧,葉朦朧,晚風輕輕叩簾櫳。燈朦朧,人朦朧,今宵但願同入夢!」一時間,愁腸百轉,而不知身之所在!

  忽然間,有個人影亭亭玉立的站在他面前,同時,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。他一驚,回過神來,才發現靈珊正拿開他的酒杯,用頗不贊同的眼光靜靜的望著他。

  「她睡著了。」靈珊說。

  「哦!」他凝視著她。「你喝了太多的酒,」她把杯子送到桌上去。「只有弱者才借酒澆愁。」他一震。「你怎麼知道我是借酒澆愁?」他微有薄怒。「我根本無愁可澆!」

  「是嗎?」她慢慢的走回到窗邊來,望著他的眼睛,輕緩的搖了搖頭。「不用欺騙你自己,你是我見過的人裡面,最憂鬱的一個!」他再一震,眼光就銳利的投注在她身上,她穿著件純白的絨質睡袍,長髮垂肩,面頰白皙,眉毛濃而挺,眼珠深而黑,那下巴的弧度是美好的,而那面部的表情,卻在柔和中混合了執拗。是的,執拗,這是個執拗的、坦率的、倔強的、任性的女孩。在他第一次見她的時候,就曾經領教過她的剛強和堅毅。但,這樣一個剛強的女孩,怎會唱出那麼溫柔甜蜜的歌曲?怎會對一個陌生的小孩子,付出那麼深摯的熱情?是了,在這剛強的外表下,必然藏著一顆善良而熱情的心,不止善良和熱情,那顆心還是敏銳細密而易感的!

  「不必盯著我看,」她直率的說,眼光調向了窗外的星空。「我知道我服裝不整。」

  「不是的,」他倉促的說:「我在看──你具有多少種不同的性格和優點!」她的臉微微一紅。「你的恭維話和你的罵人話同樣高明!」

  「你也是!」他們相視了一眼,她微笑了笑,又看著窗外。

  「我們辦個交涉,」她說,笑容收斂了,顯得嚴肅而莊重。「你設法把阿香找回來,於情於理,你都欠了阿香的。然後,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學校裡來,這孩子需要朋友,需要教育,需要和她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!」

  「好的!」他嘆口氣,完全屈服在她的「理性」之下:「我聽你的安排!」她再看了他一眼。「隨時你有需要,都可以把她送到我家裡來,我不當她的家庭老師,卻樂於幫你照顧她。即使我不在家,你一樣可以送她來,我母親和我姐姐都會照顧她的!」

  「我怎麼謝你?」他問。

  「我不是要你謝我而做這些的,我只是同情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──」她忽然正視著他,單刀直入的問:「她母親去世多久了?」他驚跳,剛剛恢復血色的嘴唇又倏然間變得慘白了。溫和與寧靜迅速的從他臉上消失,他的眼神立即陰鷙而兇猛起來,狠狠的盯著她,他用嘶啞的聲音,惱怒的、激動的低吼:

  「誰告訴你她母親去世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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