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三三


  致秀找來了唐詩三百首,握著書本,高叫著:「好,我說開始就開始,兩個人一起背,看誰先背完!一二三!」

  致秀的「三」字剛完,初蕾的朗朗書聲已經飛快的奪口而出:「漢皇重色思傾國,御宇多年求不得,楊家有女初長成,養在深閨人未識,天生麗質難自棄,一朝選在君王側,回眸一笑百媚生,六宮粉黨無顏色……」

  他在起步上就比她輸了一步,幸好,他還沉得住氣,一句一句的跟進。但是,她越唸越快,越唸越流利,聲音冷冷朗朗,就像瀑布的水珠飛濺在岩石上,更像那森林中的水車,旋轉出一連串跳躍的音符。口齒之快,簡直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,唏哩呼嚕一陣,聽也沒聽清楚,她已唸到「君王掩面救不得,回看血淚相和流」了。

  他放棄了,住了口,呆呆的看著她那兩片嘴唇不停的蠕動,呆呆的聽著那嘰哩咕嚕的背誦。她成了獨自表演,但她並不停止,聲音已經快到讓你捉不住她的音浪,一會兒的時間,她喘口氣,已唸到「鴛鴦瓦冷霜華重,翡翠衾寒誰與共,悠悠生死別經年,魂魄不曾來入夢……」然後,她停了口,亮晶晶的眼珠烏溜溜的轉動,環顧著滿屋子都聽呆了的人們。

  接著,她就一下子大笑了起來,笑得滾倒在沙發裏,笑得喘不過氣來,笑得抱住致秀又搖又搓又揉,笑得捧住了自己的肚子,笑得那滿頭短髮拂在面頰上……她邊笑邊說:「你們上了我的當,我那裏背得出來,除了第一段以外,下面的只陸續記得幾個句子,我嘰哩咕嚕,含含糊糊的唸,你們也聽不清楚,我碰到我會的句子,我就大聲唸出來,不會的我就唸:南無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大慈大悲,大慈大悲阿彌陀佛……你們居然一個也沒聽出來,哈哈哈!哈哈哈……」

  她笑得那麼得意,那麼狂放,那麼淘氣,那麼毫無保留。使滿屋子的人都跟著笑了。好不容易她笑停了,卻忽然臉色一正,對他說:「我們重新來過,這次我賴皮,算打成平手。現在,我們來背琵琶行吧!」

  「可以。」他得了一次教訓,學了一次乖。「妳先背,我們一個背完,一個再背。要咬字清楚,計時來算,致秀管計時!」

  她瞪了他幾秒鐘,然後,她整整衣裳,板著臉孔,在沙發上「正襟危坐」。臉色嚴肅而鄭重,端莊而文雅,她開始清清楚楚的,一字不苟唸了起來:「潯陽江頭夜送客,楓葉荻花秋瑟瑟……」她一口氣唸到最後的「座中泣下誰最多,江州司馬青衫濕!」居然一字不錯,弄得滿屋子的人都瞠目結舌,甘拜下風。

 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?三年多了!時間過得真快,那時,她還在唸大一,剛剛從高中畢業,清新灑脫,稚氣未除。也就是那天,背詩的那天,他就深深的體會到了,這個女孩注定要在他生命裏扮演主角!是的,她確實在他生命裏成了主角,他卻在她生命裏成了配角!只因為,另有人搶先佔據了主角的位置──他的弟弟,梁致中。

  致中,這名字掠過他的心頭,帶來一抹酸澀的痛楚,他下意識的看看手錶,已經深夜十一點多了。致中還沒有回家,這些日子來,致中似乎都忙得很,每晚都要深更半夜才回來。他正流連何方?和初蕾鬧得那樣絕裂,他好像並不煩惱。致文咬了咬牙,他在一種近乎苦痛的憤怒中體會著;致中對初蕾的熱度已經過去了。就像他以往對所交過的女友一樣,他的熱度只能維持三分鐘。初蕾,她所擁有的三分鐘已經期滿了。

  為什麼初蕾會選擇致中?為什麼自己會成為配角?「哥哥」,是的,哥哥!她只把他當哥哥,一個訴苦的對象,一個談話的對蒙,卻不是戀愛的對象!他惱怒而煩躁的深吸了口烟,耳畔又響起她對他怒吼著的話:「滾出去!梁致文!我恨你!我恨你!恨你們兄弟兩個!」

  他咬緊了烟蒂,牙齒深陷進了烟頭的濾嘴裏。心底有一陣痙攣的抽痛,痛得他不自覺的從齒縫中向裏面吸氣。為什麼?他惱怒的自問著:為什麼要那樣魯莽?為什麼要破壞自己在她心目中的地位?為什麼要失去她的敬愛?可是……他閉上眼睛,回憶著她唇邊的溫存,她那輕顫的身軀,她那炙熱的嘴唇,她身上那甜蜜的醉人的馨香……他猛然從床上坐起來,雖然是冬天,卻覺得背脊上冒出一陣冷汗。梁致文,你不能再想,你根本無權去想!

  他踉蹌著走下床來,踉蹌著衝向了洗手間,他把腦袋放在水龍頭下面,給自己淋了一頭一臉的冷水。然後,他衝回房裏,衝到書桌前面,必須找點事情做一做!必須!他找來一塊木頭,又找來一把雕刻刀,開始毫無意識的去刻那木塊,他削下一片木頭,再削第二片,再削第三片……當他發現自己正莫名其妙的把一塊木頭完全削成了碎片時,他終於廢然的拋下了刀子。

  把所有的碎片都丟進了字紙簍,他靠進椅子裏,伸手到口袋中去拿香烟,口袋的底層,有顆小小的東西在滾動,他下意識的摸了出來,是那顆紅豆!攤開手心,他瞪視著那滴溜滾圓,光可鑑人的紅豆。相思子?為什麼紅豆要叫相思子?他又依稀記得那個下午,在初蕾的校園裏,他拾起了一個豆莢,也種下了一段相思。一顆紅豆,怎生禁受?他又想起初蕾那天真的神態,挑著眉毛說:「改天,你要告訴我這個故事,一顆紅豆!」

  告訴她這故事?怎樣告訴她?不不,這是個永無結果的故事,一個無頭無尾的故事。永遠無法告訴她的故事。他站起身來,走到窗邊,把窗子打開,他拿起那顆紅豆,就要往窗外扔,忽然,他的手又停住了,腦中閃過古人的一闋紅豆詞,其中有這麼兩句:「泥裏休拋取,怕它生作相思樹!」

  罷了!罷了!罷了!他把那顆紅豆又揣回口袋裏,重重的坐回到書桌前面。沉思良久,他抽出一疊信箋,拿起筆,在上面胡亂的寫著:

  「算來一顆紅豆,能有相思幾斗?
  欲捨又難拋,聽盡雨錢更漏!
  只是一顆紅豆,帶來濃情如酒,
  欲捨又難拋,愁腸怎生禁受?
  為何一顆紅豆,讓人思前想後,
  欲捨又難拋,拚卻此生消瘦!
  唯有一顆紅豆,滴溜清圓如舊,
  欲捨又難拋,此情問君知否?」

  寫完,他唸了唸。罷了!罷了!無聊透了!他把整疊信箋往抽屜中一塞,站起身來,他滿屋子兜著圈子。自己覺得,像個被繭所包圍的昆蟲,四壁都是堅韌難破的牆壁,怎麼衝刺都無法衝出去。他倚窗而立,外面在下著小雨,淅淅瀝瀝的。他驚覺的想起,台北的雨季又來了。去年雨季來臨的時候,天寒地凍,他曾和初蕾、致秀、趙震亞、致中大家圍爐吃火鍋,吃得每個人都唏哩呼嚕的。曾幾何時,趙震亞跟致秀吹了,半路殺進一個小方。初蕾呢?初蕾和致中急遽的相戀,又急遽的鬧翻,像孩子們在扮家家酒。怎麼?僅僅一年之間,已經景物依舊,而人事全非!

  大門在響,致中終於回來了!他聽到致中脫靴子的聲音,關大門的聲音,嘴裏哼著歌的聲音……該死!他還哼歌呢!他輕鬆得很,快樂得很呢!致文跳起來,打開房門,一下子就攔在致中面前:「進來談談好不好?」

  致中用戒備的眼神看他:「我累得不得了,我馬上就要睡了。」

  他把致中拉進了房間,關上房門,他定定的看著致中。致中穿著件牛仔布的加克,肩上,頭髮上,都被雨水淋得濕漉漉的。他那健康的臉龐,被風吹紅了,眼睛仍然神采奕奕。眉間眼底,看不出有絲毫的煩惱,絲毫的不安,或絲毫的相思之情。致文深吸口氣,怒火從他心頭升起,很快的向他四肢擴散。

  「你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沉聲問。

  致中脫下了手套,握在手中,他無聊的用手套拍打著身邊的椅背,眼睛避免去和致文接觸,他掉頭望著桌上的檯燈。

  「怎麼?」他沒好氣的說:「爸爸都不管我,你來管我?」

  「不是管你,」他忍耐的咬咬牙。「只想知道你去了那兒?玩到這麼晚?」

  「在一個朋友家打橋牌,行了嗎?」致中說:「沒殺人放火,也沒做壞事,行了嗎?」

  致文緊緊的瞪著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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