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三二


  § 10

  初蕾有整整半個多月沒有見到梁家的人,更沒有見到致中了。自從上次為了看電影不歡而散以後,她就把自己深深的隱藏了起來。大學四年級的哲學系,已經到了作專題研究的時期,除了一門「形上學」,和一門「哲學專題」之外,她根本就無課可上。因而,她去學校的時間也少。如果不事先約定,她根本就遇不到致秀。雖然,致秀也打了好幾個電話給她,問她:「你真和我們家絕交了,是不是?」

  她只是輕歎一聲,回答說:「不是。」

  「那麼,為什麼不來我家玩了?」

  她咬咬牙。你那個二哥並沒有來道歉呀!她心想,難道愛情裡,必須抹煞自尊和自我嗎?必須處處遷就處處忍讓嗎?如果她真能為致中做到沒有自我,她的「本人」還有什麼價值?而且,她又做得到嗎?不,她明白,她做不到,她太要強,她太好勝,她的自尊太重……而致中,他已經把她所有的好強好勝及自尊心,都踐踏成粉碎了。多日以來,她心中就困擾的、不斷的在思索著這些問題,而在那被踐踏的屈辱裡,找不出自己這段迷糊的愛情中,還有任何的生機。

  「致秀,」她歎看氣說:「不要勉強我,讓我冷靜下來,好好的想一想。」

  「你不用想了,」致秀簡單明快的說:「我瞭解,你只是這口氣咽不下去,你放心,我一定說服二哥來跟你道歉!」

  原來,他還需要「說服」。她掛斷電話,更加意興闌珊,更加心灰意冷。

  致中仍然沒有來道歉。

  初蕾在這些「沉思」的日子中,既然很少去學校,又很少出遊,她就幾乎整天都待在家裡,偶爾,她也會獨自到屋後的小樹林裡去散散步。在家裡的時間長了,她才驚覺到這個家相當冷清。父親每日清早出門,深更半夜才會回家,甚至,當「醫院裡忙的時候」、「有手術的時候」、「有特殊急診的時候」……他就會徹夜不歸。而且,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母親取消了禁令,她在每間臥室裡都裝上了電話分機。

  「免得你們父女兩個半夜三更跑樓梯。」

  於是,父親半夜出診的機會也多了。

  發現父親永遠不在家,初蕾才能略微體會到母親的寂寞。家裡人口少,廚房裡的工作有阿芳做。母親經常都一清早就起身,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,然後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間裡,挨去一個長長永晝。初蕾不記得自己是什麼時候,曾經撞見父母在床上親熱的了,那似乎是一個世紀的事,那時,她還不曾從歡樂的小女孩,變成憂鬱的、成熟的少女。難道,她在轉變,父母也在轉變嗎?

  這天上午,她看到母親在客廳的咖啡桌上玩骨牌。她經常看到母親玩骨牌,一個人反反復覆的洗牌,砌牌,翻牌,再細心的研究那牌中的哲理。母親有一本書,名叫「牙牌靈數」,母親就用這本書和牙牌來算卦。她常想,這是件很無聊的事情,因為,你如果一天到晚在問卦,那書中的每一付卦你都該問全了。那麼,有答案也就等於沒有答案了。

  「媽!」她走過去,坐在念蘋身邊。「你在問什麼?」她伸長脖子,去看母親手裡的書。

  「隨便問問。」念蘋想合起書來。

  「你問的是那一卦?」她固執的問,從念蘋手中取過那本書。

  念蘋看了女兒一眼,默默的,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。初蕾一看,那卦是「中平,中下,中平」。再看那文字,上面是首似詩非詩,似偈非偈的玩意:

  「明明一條坦路,就中坎陷須防,
  小心倖免失足,率履不越周行。」

  她連念了兩遍,不大懂。再去看這一卦的「解」,又是段似詩非詩,似偈非偈的玩意:「寶境無塵染,如今煙霧昏,

  若得人磨拭,依舊複光明!」

 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,是「斷」:

  「蜂腰鶴膝,屈而不舒,
  見兔顧犬,切勿守株,
  失之東隅,收之桑榆。」

  她念完了,心裡若有所動,抬起頭來,她看著念蘋,深思的問:「媽,你的問題是什麼?問爸爸的事業?」

  念蘋笑了,把書合攏,把那碼成一長排的牙牌也弄亂了,她站起身來說:「無聊,就隨便問問。」

  初蕾看著那骨牌,忽然說:「這個東西怎麼玩?我也想問一卦。」

  「是嗎?」念蘋凝視她,沒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,更沒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,以及那終日迷惘困惑的眼神。她重新坐了下來。

  「你洗牌,在內心問一個問題,我來幫你看。」

  初蕾遵命洗牌、碼牌、翻牌,在母親的指導下做這一切,也在那指導下闔目暗禱蒼天,給她一個答案。然後,她問的卦出來了,竟然是「上上,中平,中下」。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,她心中不大開心。翻開書,卦下就醒目的印著一行字:「從前錯,今知覺,拾舊從新方的確。」

  她怔了怔,再去看那首詩:

  「天生萬物本難齊,好醜隨人自取攜,
  諸葛三軍龍虎狗,烏衣門巷有山雞。」

  她皺起了眉頭,把書送到母親面前。

  「媽,它寫些什麼,我根本看不懂!什麼狗呀,老虎呀,山雞呀,我又不是問打獵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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