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 |
三二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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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閉了閉眼睛,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了。一句話也沒再說,他從沙發裏站起身,轉身就往客廳門口走去。她呆住了,停止了嚷叫,她愕然的張著嘴,瞪視著他那毅然離去的背影,倏然間心如刀割,她大喊:「致文!」 他停了停,沒有回頭。他又舉步向客廳外走去。 「致文!」她再叫,聲音弱了下來。 他仍然往門外走。 「致文!」她第三度叫,聲音低弱得如同耳語。 他已經走到門口,伸手去轉那門鈕。 她倒進了沙發裏,用手抱住了頭,把整個臉孔都埋在一個靠墊裏。她聽到大門開了,又聽到門關了。他走了!他走了!她趕走了他!她罵走了他!她氣走了他!她呻吟著用牙齒咬住了靠墊,後悔得想馬上死去。不要!不要!不要!她心裏在狂喊著。致文,請留下來,請留下來,請留下來!她心裏在悲鳴著。我不要罵你,我罵的是他,我不要罵你!致文,你這個傻瓜,你為什麼要走?我需要你!需要你!需要你!…… 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她,有隻手伸過來,去取那個緊壓在她臉上的靠墊。是誰?阿芳?還是母親?她狐疑著。卻下意識的更抱緊了靠塾。於是,她聽到一聲幽幽長嘆,那熟悉的、低沉的、略帶沙啞的嗓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了:「妳要把自己悶死嗎?初蕾?」 是致文!他沒有走!她飛快的抬起頭來,把靠墊扔得老遠。她立即面對著他的臉,他的臉色仍然蒼白,他的眼睛仍然深幽,他的眉頭仍然緊蹙……而他那眼底眉梢,卻充溢著一片狼狽的、熱烈的深情。她低喊了一聲,立即忘形的投進了他的懷裏,用手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。 「致文,你不要走,不要生我的氣,請你不要生我的氣……」她哭了,眼淚不受指揮的滾了出來。「你瞧,你說你不會讓我哭,你還是把我弄哭了……」她胡亂的說著,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「你很壞,你壞極了!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罵你,你把我弄哭……你瞧,你把我弄哭……」 他推開她的身子,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,她那淚珠正晶瑩閃亮的沿頰滾落,一串串的像紛亂的珍珠。他喘了口氣,啞聲低喊:「不許哭了。」 淚水還是滾下來。 「妳再哭,」他溫柔的、威脅的說:「妳再哭,我會吻妳!」 她根本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,淚珠依然滾下來。然後,猝然間,他就一把擁住了她,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。她有片刻思想停止,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,她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,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種令她暈眩的甜蜜。她感到渾身火熱,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熊爐火,正在那兒燃燒,燃燒,燃燒……多麼瘋狂的火燄,多麼完美的燃燒……她呻吟著,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,被燃燒成灰燼。 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於,他的頭抬起來了。她的眼睛仍然闔著,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兒。她的面頰嫣紅如醉,那濕潤的、紅艷艷的嘴唇,像侵在酒裏的櫻桃。她面頰上還殘留著一滴淚水,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。他俯頭再吻乾了這滴露珠,她的眼睛才慢慢的、慢慢的張開了。他們相對凝視,兩人都在一種近乎催眠的情緒中,緩慢的甦醒過來。兩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與驚悸的神色,然後,她忽然推開他,退到了沙發的一角。 「你……」她顫聲說:「為什麼要這樣做?」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,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。不要!她心中低喊著;致文,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!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「摔掉」,但是,不能忍受你的憐憫!不要,致文!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! 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怨的眼光下張皇失措,一種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。她愛的還是致中!自己在做什麼?想乘虛而入嗎?卑鄙!下流!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!他的臉漲紅了,眼光低垂了,聲音虛弱而無力:「對不起,初蕾,請原諒我!我是──是……」他囁嚅著,更狼狽,更失措,更慌亂:「情不自已!」 情不自已?為什麼?因為自己哭了?因為自己像個失戀的小傻瓜?因為自己哀求他回來?情不自已?她在誘惑他給她安慰獎呵!她把頭轉開了。 他注視著她,心如刀絞。他冒犯了她!趁她在心情最惡劣的時候,去佔她便宜!她一定這樣想,否則,她那張小臉怎麼忽然變得這樣冷冰冰?他的心裏冒著寒氣,不由自主的,他退回了房門口。 「初蕾,妳放心。」他低語。 「放心什麼?」她啞聲問。 「致中只是一時糊塗,他會想明白的。」 啊!她心中發出一聲瘋狂的大喊,她覺得自己要窒息了。梁致文,你這個混蛋!當你吻過我之後,卻來告訴我致中是「一時糊塗」!那麼,你這一吻是什麼?也是「一時糊塗」嗎?你後悔了?你害怕了?你怕我會用愛情來把你拴住嗎?你又要把我推回給致中了,生怕我會吃掉你嗎?你退向門口,你要逃走了!你以為我要你對這一吻負責任嗎?你,你和致中一樣可惡,一樣對愛情不敢負責任,一樣自私,一樣莫名其妙!你──你──她氣得渾身發抖,順手抓了一個靠墊,她對他的腦袋砸了過去,大叫著說:「滾出去!梁致文!我恨你,我恨你,恨你們兄弟兩個!」 他逃出了那間客廳,靠在牆上,他強忍住心中那一陣撕裂般的痛楚。她恨他!他咬緊牙關,想著她的話,她恨他!他「曾經」是個「好哥哥」,現在,他是個「仇人」了。他踉蹌著走上了街頭,心底是一片慘切和愁苦。 ▼第十一章 梁致文躺在床上抽烟。 他噴出一個大烟圈,又噴出一個小烟圈。然後,他凝視著兩個烟圈在室內擴大,擴大,擴大……終於擴大成一片模糊的白霧,迷濛在昏黃的燈暈之下。他凝視著這白霧,霧裏浮起一張鮮明的臉,濃濃的眉毛,活潑的大眼睛,薄薄的嘴唇,愛笑愛說的那張嘴……他的記憶一下子被拉到許多年以前。 「你是學中國文學的?」她驚奇的揚著眉,一臉的調皮,淘氣和好勝:「那麼,你敢不敢跟我比賽背唐詩?我們來背長恨歌,看誰背得快!」 「我不行,」他說:「我很久沒背過這首詩了。」 「大哥,」致秀喊:「你有點出息好不好?連接受挑戰的勇氣都沒有!」 「他不是沒勇氣,他是禮貌,」致中說,挑撥的撇著嘴:「夏初蕾,妳別上我大哥的當,他從小就是書呆子,妳可以跟他比游泳賽跑,千萬別比唸書!」 「我們來比!馬上比!」初蕾笑著,叫著,一疊連聲的喊著,推著致秀:「致秀,妳當公證人!去找本唐詩三百首來,快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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