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一顆紅豆 | 上頁 下頁
三四


  「你怎麼會打架?你一定打輸了。」

  「是的,打輸了。否則,也不會掛彩了。」

  「你和誰打架?」

  「致中。」

  她楞住了。微張著嘴,她傻傻的望著他,又傻傻的問了一句:「為什麼?」

  他燃起了煙,不說話。眼光只是定定的看著手上的煙蒂。一縷輕煙,正嫋嫋的從煙蒂上升起,緩緩的在室內擴散。她楞了好幾秒鐘,終於低低的、擔憂的、小心翼翼的、細聲細氣的說了兩個字:「為我?」

  他仍然不說話,只是猛抽著煙。於是,她伸手從他手中奪下了煙蒂,弄熄了。她凝視著他,命令似的說:「告訴我!」

  他掉回眼光來,正視著她。他的眼睛又閃著那種特殊的光芒,深邃如兩口深井,她看不清那井有多深,更看不清井底藏著些什麼。不自覺的,她就在這注視下緊張起來,她的呼吸急促,胸口起伏不定。

  「是的,為了你!」他坦率的說,喉嚨低啞:「我要他來向你道歉,他不肯。」

  她一唬的就從沙發上站了起來,她的臉漲紅了。懊惱、憤怒、悲哀、難堪……各種情緒都匯合著對她像海浪般卷來,而最最讓她受不了的,是她那自尊心所蒙受的打擊,是她的驕傲再一次被踐踏。她惡狠狠的盯著他,惡狠狠的握著拳,惡狠狠的叫了起來:「誰要你多管閒事?誰要你去找他來道歉?我和他的事是我們自己的,根本用不著你熱心,用不著你干涉!你就該躲在房間裡,去念你自己的詩,作你自己的論文!你管我們幹什麼?你這個莫名其妙的糊塗蛋……」

  他閉了閉眼睛,臉色在一剎那間就變得慘白了。一句話也沒再說,他從沙發裡站起身,轉身就往客廳門口走去。她呆住了,停止了嚷叫,她愕然的張著嘴,瞪視著他那毅然離去的背影,倏然間心如刀割,她大喊:「致文!」

  他停了停,沒有回頭。他又舉步向客廳外走去。

  「致文!」她再叫,聲音弱了下來。

  他仍然往門外走。

  「致文!」她第三度叫,聲音低弱得如同耳語。

  他已經走到門口,伸手去轉那門鈕。

  她倒進了沙發裡,用手抱住了頭,把整個臉孔都埋在一個靠墊裡。她聽到大門開了,又聽到門關了。他走了!他走了!她趕走了他!她罵走了他!她氣走了他!她呻吟著用牙齒咬住了靠墊,後悔得想馬上死去。不要!不要!不要!她心裡在狂喊著。致文,請留下來,請留下來,請留下來!她心裡在悲鳴著。我不要罵你,我罵的是他,我不要罵你!致文,你這個傻瓜,你為什麼要走?我需要你!需要你!需要你!……

  有人無聲無息的靠近了她,有只手伸過來,去取那個緊壓在她臉上的靠墊。是誰?阿芳?還是母親?她狐疑著。卻下意識的更抱緊了靠塾。於是,她聽到一聲幽幽長歎,那熟悉的、低沉的、略帶沙啞的嗓音就在她耳邊響起了:「你要把自己悶死嗎?初蕾?」

  是致文!他沒有走!她飛快的抬起頭來,把靠墊扔得老遠。她立即面對著他的臉,他的臉色仍然蒼白,他的眼睛仍然深幽,他的眉頭仍然緊蹙……而他那眼底眉梢,卻充溢著一片狼狽的、熱烈的深情。她低喊了一聲,立即忘形的投進了他的懷裡,用手牢牢的抱住了他的腰。

  「致文,你不要走,不要生我的氣,請你不要生我的氣……」她哭了,眼淚不受指揮的滾了出來。「你瞧,你說你不會讓我哭,你還是把我弄哭了……」她胡亂的說著,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麼。「你很壞,你壞極了!你明知道我不是安心罵你,你把我弄哭……你瞧,你把我弄哭……」

  他推開她的身子,用雙手捧住了她的臉,她那淚珠正晶瑩閃亮的沿頰滾落,一串串的像紛亂的珍珠。他喘了口氣,啞聲低喊:「不許哭了。」

  淚水還是滾下來。

  「你再哭,」他溫柔的、威脅的說:「你再哭,我會吻你!」

  她根本沒聽清楚他在說什麼,淚珠依然滾下來。然後,猝然間,他就一把擁住了她,把嘴唇緊壓在她的唇上。她有片刻思想停止,只覺得頭腦中昏昏沉沉,她不由自主的反應著他,近乎貪婪的迎接著那種令她暈眩的甜蜜。她感到渾身火熱,好像自己已變成了盆熊熊爐火,正在那兒燃燒,燃燒,燃燒……多麼瘋狂的火焰,多麼完美的燃燒……她呻吟著,恨不能讓自己在這瘋狂的甜蜜中,被燃燒成灰燼。

  不知道過了多久,終於,他的頭抬起來了。她的眼睛仍然闔著,長睫毛密密的垂在那兒。她的面頰嫣紅如醉,那濕潤的、紅豔豔的嘴唇,像侵在酒裡的櫻桃。她面頰上還殘留著一滴淚水,像清晨在花瓣上閃爍的露珠。他俯頭再吻幹了這滴露珠,她的眼睛才慢慢的、慢慢的張開了。他們相對凝視,兩人都在一種近乎催眠的情緒中,緩慢的蘇醒過來。兩人眼中都逐漸充滿了疑懼與驚悸的神色,然後,她忽然推開他,退到了沙發的一角。

  「你……」她顫聲說:「為什麼要這樣做?」她瑟縮的打了個寒噤,把自己蜷縮成了一團。不要!她心中低喊著;致文,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!我可以忍受被致中的「摔掉」,但是,不能忍受你的憐憫!不要,致文!不要用這種方式來安慰我!

  他在她那略帶責備和幽怨的眼光下張惶失措,一種狼狽的受傷的感覺就抓住了他。她愛的還是致中!自己在做什麼?想乘虛而入嗎?卑鄙!下流!她畢竟是致中的女友呵!他的臉漲紅了,眼光低垂了,聲音虛弱而無力:「對不起,初蕾,請原諒我!我是——是……」他囁嚅著,更狼狽,更失措,更慌亂:「情不自已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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