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 |
六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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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哦?」他詢問的看著她。 「那歌詞裡有這樣幾句;」她側著頭想了想,很清晰、很生動的念:「雁兒在林梢,眼前白雲飄,銜雲銜不住,築巢築不了。雁兒雁兒不想飛,白雲深處多寂寥!」她停住了,臉上那若有所思的神色更重了,她沒看他,眼光穿過窗玻璃,停在一個不知名的地方。「這不像一支英文歌,」他感動的說:「倒像一首中國的古詩。」 「我用了些工夫來翻譯它!」 她的眼光收回來了,用手托著下巴,支著頤,對他注視了一會兒。然後,深吸了口氣,她振作了一下,坐直身子,把桌上的打火機和香煙盒都扔進了皮包,她故作灑脫的笑了笑。「好了,雁兒要去找她今晚的樹枝了!」他忽然伸出手去,一陣激動控制了他,他無法自抑的握住了她那隻正在收拾東西的手,那曾使他觸電的、柔若無骨的小手,他握緊了她。「那麼,你請我吃晚飯吧!」他說。 她溫存的凝視他。「你的意思是,你要到我那臨時的雁巢裡去看看?」 他默然不語。「來吧!」她說,站起身來。 走出了「艾琴娜」,晚風拂面而來,天氣是陰沉欲雨的,夜風裡有潮濕的雨意,涼涼的撲在他們額際和頸項裡。他為她披上了那件黑斗篷,她身材修長,婷婷然,裊裊然,飄飄然。他說:「你不像一隻孤雁。」 「是嗎?」 「你像一隻天堂鳥。」他頓了頓。「你知道什麼是天堂鳥嗎?」 「你告訴我吧!」 「天堂鳥是一種稀世奇珍,牠有漂亮的、翠藍色的羽毛,有發光的,像傘和火燄一樣的尾巴,牠還有顆驕傲的小腦袋,和皇冠一樣閃爍的頭冠。牠生長在人煙罕至的地方,是可遇而不可求的。」她掃了他一眼。「謝謝你的讚美,」她說:「姐姐呢?她像什麼?也是一隻天堂鳥嗎?」 「她嗎?」他沉思著,不知如何回答。街邊上,他那輛雪佛蘭正停在那兒。他打開了車門。「上車吧!」他潦草的結束了正談到一半的話題。幾分鐘以後,他已經置身在她那小小的「雁巢」裡了。走進去,他就覺得神清氣爽,這小屋簡單而大方,只有一房一廳,一個小廚房和一間浴室。米色的地毯,橘色的沙發和窗簾,顯然都是房東原來的東西。只是,在原有的木架上,陳設了許多很精巧別致的擺飾。例如一個丹麥磁的巴蕾舞女,一對銅雕,一些笨拙有趣的土偶。以及一窩大大小小的泥製斑鳩。他望著這些東西,她說:「我有很多可愛的小玩意兒,可惜無法帶來。反正,走到那兒都是暫時的,也就不作長久打算了。」她指指沙發:「你坐一下,我去換件舒服一點的衣服。」 她走進了臥室,他站在小屋裡,四面打量,有酒櫃,有冰箱,有張小書桌──這是那種專門租給觀光客小住的公寓,說穿了,也就是帶廚房的旅館。他走到書桌前面,本能的翻了翻桌上的稿箋,有張寫了一半的稿紙,壓在一本厚厚的中文字典底下,他抽出來,職業化的去看上面的字跡,於是,他看到一首很有古意的小詩: 「春風吹夢到林梢,鵲也築巢,鶯也心焦,忙忙碌碌且嘈嘈,風正飄飄,雨正瀟瀟。今朝心緒太無聊,怨了紅桃,又怨芭蕉,怨來怨去怨春宵,風又飄飄,雨又瀟瀟!」 他念著上面的句子,一時間,覺得情思恍惚。中國的文字就這麼神奇,幾個字就可以勾發出人藏在內心深處的東西。他握著這張紙,默默發呆,怔怔冥想,陷進了一種近乎催眠似的狀況裡。直到身後有個輕柔的聲音,打破了室內的寂靜: 「前幾天在讀蔣捷的一剪梅,忍不住要抄襲一下。我不懂詩詞,不懂平仄,不懂音韻,我只是寫著好玩。你是行家,不許笑我!」他回過頭去,驀然覺得眼前一亮。她已經從頭到腳換了裝束,頭上的髮髻解開了,披了一肩如水般光亮的長髮,帶著自然的鬈曲。她身上,穿了件白色的軟緞長袍,直曳到地,攔腰繫了根白色的綢帶子,袖子寬寬大大的,半露著雪白的胳膊。她站在那兒,白衣飄飄,如雲,如絮,如湖畔昂首翹立的白天鵝,如凌波仙子,飄然下凡,渾身竟纖塵不染!他呆了,他是真的呆了,瞪視著她,他像著魔般一動也不動。 「怎麼了?」她問,微笑著,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。「有什麼事不對嗎?」 「哦!」他回過神來,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。「你又嚇了我一跳!」 「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?」 「你從全黑,變成全白,從歐化的黑天使,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,雨又瀟瀟!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,變化多端,而每個變化,都讓人目眩神馳!」 她對他微微搖頭,走到酒櫃邊,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,拿了一瓶白蘭地,走到沙發前面。她一面開瓶,一面說:「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,今天一整天,我說得多,你說得少,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,誰知,你一開口,就會討人好!」她凝視他:「有幾個女人,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?」 他震動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 「沒有。」 「沒有?」她揚了揚睫毛,在杯子裡倒了些酒,忽然停住手說:「我忘了問你,是不是喝酒?要喝什麼酒?還是要喝咖啡?」 「都不必,給我一杯茶就好了。」 「茶──」她拉長了聲音,笑了。放下酒杯酒瓶,她轉身要往廚房走。「好,我去燒開水,我想,我的『中國化』還不夠徹底,不過,我可以慢慢學習。」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。「不要麻煩了!」他急急的說:「我偶爾也喝杯酒,而且,並不反對喝酒。」 「真的嗎?」她有點遲疑。 「真的。」他肯定的說:「再說,今天也應該喝酒,中國人有個習慣,碰到有喜慶的日子,就該喝酒慶祝。」 「外國也一樣。」她說,坐了下來,注滿了他的杯子。「不過,今天是什麼節日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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