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怎麼了?」她問,微笑著,黑眼珠是浸在水晶杯裡的黑葡萄。「有什麼事不對嗎?」

  「哦!」他回過神來,不自禁的吐出一口長氣。「你又嚇了我一跳!」

  「你怎麼這樣容易被嚇著?」

  「你從全黑,變成全白,從歐化的黑天使,變成純中式的風又飄飄,雨又瀟瀟!好像童話故事裡的仙女,變化多端,而每個變化,都讓人目眩神馳!」

  她對他微微搖頭,走到酒櫃邊,她取出兩個水晶玻璃的酒杯,拿了一瓶白蘭地,走到沙發前面。她一面開瓶,一面說:「怪不得姐姐說你會說話,今天一整天,我說得多,你說得少,我以為你是沉默寡言的,誰知,你一開口,就會討人好!」她凝視他:「有幾個女人,像姐姐一樣為你發狂過?」

  他震動了一下,搖了搖頭。

  「沒有。」

  「沒有?」她揚了揚睫毛,在杯子裡倒了些酒,忽然停住手說:「我忘了問你,是不是喝酒?要喝什麼酒?還是要喝咖啡?」

  「都不必,給我一杯茶就好了。」

  「茶——」她拉長了聲音,笑了。放下酒杯酒瓶,她轉身要往廚房走。「好,我去燒開水,我想,我的『中國化』還不夠徹底,不過,我可以慢慢學習。」

  他很快的拉住了她。「不要麻煩了!」他急急的說:「我偶爾也喝杯酒,而且,並不反對喝酒。」

  「真的嗎?」她有點遲疑。

  「真的。」他肯定的說:「再說,今天也應該喝酒,中國人有個習慣,碰到有喜慶的日子,就該喝酒慶祝。」

  「外國也一樣。」她說,坐了下來,注滿了他的杯子。「不過,今天是什麼節日呢?」

  「見到你,就是最好的節日。」他一本正經的說,用杯子碰了碰她的杯子,柔聲的、清晰的、感動的、誠摯的再加了句:「歡迎你歸來,丹楓!」

  她眼裡迅速的蒙上了一層淚影,把酒杯送到唇邊,她淺淺的啜了一口,身子軟軟的靠進了沙發深處,那白袍子的袖管滑了上去,她的胳膊白嫩而纖柔。她半垂著睫毛,半掩著那對清亮的眸子。一層淡淡的紅暈,染上了她的面頰,她的嘴唇翕動著,像兩瓣初綻開的花瓣,她的聲音裡帶著克制不住的激動:「我三個月前就該去見你!我居然浪費了三個月的時間!我真不能原諒!」

  她把酒杯放在裙褶中,雙腿蜷縮在沙發上,頭往後仰,靠在沙發背上面,那黑色的長髮鋪在那兒,像一層黑色的絲絨。她的睫毛完全蓋下來了,接著,那睫毛就被水霧所濕透,再接著,有兩顆大大的淚珠,就從那密密的睫毛中滾落了下來,沿著面頰,不受阻礙的一直滑落下去。她輕聲的、歎息的、軟軟的說了句:「我不想再飛了,我好累好累,姐夫,請你照顧我!」

  他猝然驚跳,心臟緊緊的收縮起來,他怔怔的凝視她,在這一剎那間,就心為之摧,神為之奪了。

  §第三章

  下了課,江浩抱著他那厚厚的一大迭英國文學和莎士比亞,走出校門,向自己所租的「宿舍」走去。這座「文理英專」坐落在淡水的市郊,依山面海,環境清幽,倒是一個極好的念書的所在。可惜距離臺北太遠,學校的宿舍又有限,所以,很多學生都在淡水鎮上賃屋而居,也有許多專做學生生意的房東,把房子分隔成一間間小鴿籠,租給學生們,成為另一種「學生宿舍」。

  江浩也有這樣一間「宿舍」,只是,他這間屬於高級住宅區,房租比較貴,在市鎮的外緣,是一排紅磚房中的一間。當初,這排紅磚房是興建了想當旅館用的,蓋了一半,屋主沒錢再蓋下去,淡水畢竟也不能算是遊樂區,於是,這些房子也就只有租給學生們了。

  江浩住的那間,可以遠眺海港的漁火,也可以近觀高爾夫球場的青翠。可是,像所有二十來歲的大男孩子所住的房間一樣,他這屋裡永遠雜亂、擁擠、骯髒——到處散落著書籍和唱片,每次自己進門,都常有無處落腳的困難。他對這種困難完全安之若素,他認為,只要活得自由舒適,髒亂一點也無關緊要——他稱這間小屋為「蝸居」。

  這天下午,他就抱著書本往「蝸居」走去。剛開學不久,春天的陽光帶著暖洋洋的醉意,溫溫軟軟的包圍著他。空氣裡有松香和泥土的氣息,從那忠烈祠吹過來的風裡,帶著他所熟悉的煙火味,正像那廟宇的鐘聲,總給他那年輕的、愛動的、熱烈的胸懷裡,帶來一抹寧靜與安詳。

  這個下午,他很知足。

  這個下午,他很快樂。

  這個下午,他認為陽光與和風都是他的朋友,無緣無故的,他就想笑,想唱歌,想吹口哨,想——找個小妞泡泡。

  抱著書本,他走向那通忠烈祠的泥土路,這兒有松林,有石墩,有廟宇,有鐘盤。他吹著口哨,心無城府,無掛無礙。忽然間,他看到一隻純白的小北京狗,脖子上掛著一串鈴鐺,叮鈴鈴的響著,滾雪球似的滾到他腳邊來了。他站住了,好奇的看著這小東西,記起最近一些日子來,常看到這只小狗。鄰居說,這是新搬來的一家人家養的。他蹲下身子去捉那小狗,那小東西居然絲毫都不畏生,它抬起它那對烏溜溜的眼珠,淘氣的、友善的,而又靈活的對他轉動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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