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雁兒在林梢 | 上頁 下頁


  「你知不知道,那時候你不是碧槐一個人的,你也是我的!」她坦率的說著。他睜開眼睛,立即接觸到她那晶亮的眸子。「雖然我才十六歲,我腦子裡已經塑滿了你的影子,每晚,當我母親和繼父在晚禱的時候,我的禱詞裡只有你和姐姐!然後,我的生活更艱苦了,我面臨升學與就業的選擇,又是姐姐和你來救我,你們給我寄學費來,不停的寄,由台幣折合成英鎊,我的學費多麼奢侈!我到了倫敦,專攻戲劇,姐姐每封信都對我說,你的事業越來越成功了,這一點兒學費不算什麼。不算什麼?怎能不算什麼?」她緊盯著他。「我告訴我自己,這些錢算我借的,我要還。我念得很苦,白天,猛攻我的學位,晚上,猛K我的中文,我從沒有丟掉我的中文。」

  他想著現在還攤在自己辦公桌上的那本「黑天使」,想著那扉頁上的題辭,點了點頭。「不止沒有丟掉,」他說:「你根本一直在研究中國文學,是不是?」

  「是的。我看紅樓夢,看老舍,看徐志摩,看水滸傳,也看聊齋志異,我看了很多書。」

  他不語,讚賞的望著她。她拿著香煙的手很穩定,煙霧往上升,她眼底也有些輕煙輕霧。

  「之後,忽然間,姐姐的信變少了,越來越少了。不但變少了,而且變短了,但是,她仍然寄錢來,每個月都寄。她拚命要我用功,世上怎會有如此好的姐姐?然後,一下子,姐姐不再寫信來了,我只是按月收到支票,我想,碧槐快結婚了,她一定忙著佈置新居,她一定忙著幫助我那未來的姐夫,去擴充他的事業,她沒有那麼充裕的時間給她的妹妹寫信——何況,那時,我也在忙,忙於畢業考,忙於排演,忙於交男朋友,忙於跳舞,忙於在匹克得裡的嬉痞店裡流蕩——」她熄滅了煙蒂,用手支住額,眼底的霧氣在加重。「直到我通過了畢業考,我發電報給你和姐姐,我才收到你的回信——」她抬起眼睛,望著他,臉色在一瞬間變得無比的嚴肅和莊重。「你告訴我,姐姐死了已經半年了。我至今保留著你那封信,因為,你那封信寫得太美太好太淒涼。」

  他注視著她那盈盈欲語的眸子,注視著她那輕輕蠕動的嘴唇,注視著她那眉端的輕愁——他猛然坐正身子,熄了煙,粗聲說:「別談那封信,別談你姐姐,談談你。為什麼後來你不給我消息了?」

  「談談我?」她挑挑眉梢,又撥弄著那個打火機。「我的事沒有什麼值得深談的。這許多年來,從我十四歲到我二十一歲,我的生命,不論在精神上或物質上,都依賴著姐姐而存在著,雖然我們之間隔了一大段山和海。然後,我知道碧槐死了,我生命的支柱倒下去了。我也知道,是該我獨立的時候了。這一年半以來,我就在努力的學習『獨立』。」

  「說詳細一點。」他命令的。

  「詳細也是那麼簡單。」她難得的微微一笑,笑容裡也帶著輕愁。「我在表演,演舞臺劇,跑龍套。我賺錢,拚命的賺錢,工作得很苦很苦,賺錢的目的只有一樣,賺夠了錢,回臺灣,看看我姐姐的墓地,看看我那個從未謀面的姐夫!」她眼光如水。「不,我不該叫你姐夫,只能叫你江淮。江淮——」她聲音低沉如夢。「你這個傻瓜,你為什麼不在她死亡以前娶她?那麼,我在臺灣,多少還找得到一個親人!」

  他微微震動,在她那默默含愁的眼光下驚悸了。他的聲音不自覺的帶著沙啞:「我記得我在信裡對你說過,她是死於——」

  「心臟病!」她輕聲接口。「老天在很多不幸中還安排了一件好事,沒有讓她多受痛苦,她死得很快。」

  他面部肌肉僵硬,低下頭去,他望著手裡的咖啡杯,咖啡已經冰冷。褐色的液體躺在白磁的杯子中,沒有絲毫的熱氣。他忽然想起碧槐最後的臉孔,白得就像這白磁一樣,冰得也像這白磁一樣,他打了個寒噤。

  「真糟!」她歎口氣。「我們談話的內容總離不開死亡。」她歉然的看他。眉尖輕蹙,不勝同情。「我瞭解這題目對你並不好受,對我也是。」她掉頭望向窗子,手指又下意識的在玻璃窗上畫起來了。「再談我吧,很簡單的幾句話,我回來了,安心不想讓你知道,因為姐姐去世已經兩年,我想你大概也已找到了你的幸福——」她頓住了,回眼看他,忽然問:「你找到了沒有?」他看著她,心裡有些明白,她在明知故問。

  「曾經滄海難為水,除卻巫山不是雲!」他低低的念,低得只有自己聽得到。「我不懂你在嘀咕些什麼。」她說:「可是,我來了已經三個月了,我打聽了很多關於你的事,這兩年,你的事業成功得好快,你成了出版界的鉅子。所有的作家都被你網羅了,你有個獨立的辦公大樓,有家印刷廠,有自己的發行網,有座漂亮的公寓,有部雪佛蘭——唯獨,沒有一個妻子!那麼,」她的聲音又輕柔如夢了。「你依然沒有對姐姐忘情,是嗎?」

  他咬咬牙,沒說話。抬起眼睛,他掃了她一眼,三個月,她來了三個月!打聽了很多事情。一種朦朧的不安對他籠罩過來,涼意又爬上了他的背脊。但是,她沉坐在那兒,沉靜、嫻雅、高貴、細緻、而溫柔。他看不出她有什麼特別的地方。

  「假如你已經結婚了,我就不會再來打擾你平靜的生活了。」她繼續說:「我租了一間公寓,開始寫點東西,然後,我覺得,我應該來看你了——所以,我今天到了你的辦公廳。」她啜了一口咖啡,微微露出兩排整齊細小的白牙齒,像兩排珍珠。「這就是有關我的一切。既不神秘,也不奇怪。江淮,你會對我的出現,覺得煩惱嗎?」

  他正眼看她。「是的。」他坦白的說。「為什麼?」

  「你喚回了很多往事,你撕開了一個已癒合的傷口,你使我這兩年來的努力,一下子化為虛無。」他凝視她,搖了搖頭。「有沒有人告訴過你,你長得非常像碧槐?」

  她點點頭。「我知道,碧槐常寄照片給我,母親說,我越大越像碧槐,本來嘛,我們是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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