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尋夢園 | 上頁 下頁 |
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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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錯,夜深了,月亮已經偏西,風也更涼了。我們在樹蔭花影下向房子走去,我說:「真的,我現在也發現這個尋字用得好,這使我想起長恨歌裡唐明皇找尋楊貴妃:『排雲馭氣奔如電,升天入地求之遍,上窮碧落下黃泉,兩處茫茫皆不見』的句子。還有漢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,要方士作法,召尋李夫人的魂魄,後來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個女人影子,而說『是耶?非耶?何其姍姍忽來遲!』真的,死別大概是人生最難堪的,這種懷念,不是憑空想得出來的!」我們一面談著,一面走到門口,我抬起頭掃了這房子一眼,忽然,我感覺到月光照耀下的一扇窗子裡,有人在向我們窺探著。「這兒有著什麼?」我想:「一切似乎並不安寧。」 這一夜,我失眠了,一來是下午睡了一個大覺,二來是談話分了神,聽著風吹樹葉的聲音,又聽著窗子被吹動的響聲,我覺得四面陰影幢幢,談論中的方伯伯、徐阿姨和那個離奇自殺的徐海珊,似乎都在窗外徘徊,窗上有樹枝的影子搖來晃去,我想起愛彌兒·白朗脫女士的《咆哮山莊》中所寫的凱塞玲,和她的幽魂搖著窗子喊:「讓我進來,讓我進來!」於是,我也似乎覺得那樹影變成了一個女人的影子,而風聲部變成了呼叫:「讓我進來!讓我進來!」 黎明時,我迷迷糊糊的睡著了,做了許多惡夢。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,我看看手錶,不過早上六點半,那麼,我也只睡了一個多小時。穿好衣服,我走到窗前,拉開窗簾,一眼看到方思塵在園中澆花,又穿著那條髒褲子,滿頭亂髮。我深呼吸了一口氣,清晨的空氣如此新鮮,帶著泥土氣息和花香,我覺得心情愉快,精神飽滿,在這陽光照耀的早上,那些妖魔鬼怪的思想都不存在了。 「嗨!」我愉快的向下面的方思塵喊著。 他抬起頭來,對我揮揮手,也喊了一聲:「嗨!」我離開窗子,出了房間。到思美門口聽了一會兒,她沒有起床的跡象。我獨自下了樓,梳洗過後,走到園子裡,隨便的散著步。樹葉上都是露珠,一顆顆迎著太陽光閃耀。我哼著歌,在每棵花前面站一站,不知不覺的走到一片竹林前面,旁邊有個題名叫「攬翠亭」的亭子。我走進去,亭子的臺階兩邊種著我叫不出名字來的粉紅色小花,地上散著許多花瓣。進了亭子,我聽到一陣嘰嘰喳喳的鳥叫,抬起頭來,我才發現亭子的簷上,竟有一個泥做的鳥巢,兩隻淡綠色的鳥不住把頭伸出來張望。 「新階已成堂下竹,葉花皆上燕巢泥。」我低低的念著前人的詞句。「早!」一個聲音說,我轉過身子,方思塵含笑的站在亭子的另一邊,手中提著澆花的水壺。他臉色紅潤,眼睛閃閃發光,充滿了生氣。昨天那股陰陽怪氣已經沒有了,看起來是和藹可親的。「早!」我也笑著說:「你自己澆花?」 「如果我不管這個園子,它一定會荒廢掉!」他說,把滿手的污泥在褲子上擦了擦,看著自己衣服,他笑著說:「這是我的工作服!大概穿起來很像工人吧!」 想起昨天我的誤會,我覺得臉發熱。 「昨天我以為你是個園丁。」我說。 「是嗎?」他問,望著我的臉:「你昨天叫門時有股驕傲勁兒,所以我不帶你到正房。」 我驕傲嗎?我自己並不知道,望著他,我們都笑了。園子裡的鳥叫得真好聽。尋夢園,我想,我已經愛上它了。 我坐在荷花池邊的假山石上,手裡拿著一支枯枝,撥弄著水,水面現出一圈圈漣漪。我把水挑到荷葉上,望著水珠在葉子上滴滴溜溜打轉。在我膝上,一本《歷朝名人詞選》上早都沾滿了水。玩厭了,我回到我的書本上,朗聲念著一闋詞:「燕子呢喃,景色乍長春晝,覘園林萬花如繡,海棠經雨胭脂透,柳展宮眉,翠拂行人首。向郊原踏青,恣歌攜手,醉醺醺尚尋芳酒,問牧童遙指孤村道,杏花深處,那裡人家有。」 方思塵不知從那兒轉了出來,奇怪,他永遠會突然冒出來,像地底的伏流似的,忽隱忽現。他大踏步走近我,說:「把剛才那闋詞再念一遍好嗎?」 我又念了一遍,他傾聽著,然後在我身邊坐下來,讚歎的說:「哎,這才是人生的至樂。向郊原踏青,恣歌攜手,醉醺醺尚尋芳酒……哎,好一個醉醺醺尚尋芳酒,古時的人才真懂得享受。」 「你不是也很懂得嗎?整天酒杯不離手。」我說,多少帶著點調侃的味道。「你不懂,酒可以使人忘掉許多東西,」方思塵說,臉色突然陰沉了下來。對於他喜樂無常的脾氣,兩星期以來,我已經相當熟悉了。「你一生都在幸福的環境裡,被人愛護著長大,你不會明白什麼叫失意,你只有值得回憶的事情,沒有需要忘記的事情。」這或者是真的,不過,在到尋夢園以前,我從沒有認為自己是幸福的,相反,我還有許多的不滿。現在,我才開始瞭解自己的幸福,最起碼,我這一生沒有遭遇死亡。 「徐海珊很可愛嗎?」這句話是衝口而出的,只因為想到他的不幸,因而聯想到徐海珊。說出口來就懊悔了,這話問得既不高明也無意義,他既然熱愛她,當然認為她是可愛的。 「海珊,」方思塵沉吟的說:「她和你完全是兩種典型,你無論在生理或心理方面,都代表一種健康的美。海珊正相反,她是柔弱的。但她的感情強烈,她常常患得患失,總是怕失去我,就是在我們最親熱的時候,她也會突然問我:『你會不會愛上別人?』她死的前一天,我們才決定結婚日期,那是十月,我們預備元旦結婚。那天下午我進城一趟,回來時已經很晚了,我去敲她的門,她說她已經睡了,聲音很特別,好像充滿了慌亂和淒慘,我走開了。第二天,因為叫不開她的門,中午我們破門而入,她和衣躺在床上,已經斷氣很久了。」 「她用什麼方式自殺的?」我問。 「安眠藥。」 「你們家怎麼有安眠藥呢?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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