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作品集 > 尋夢園 | 上頁 下頁


  「最糟的一篇,事實上,沒有一篇好的,我正在摸索中,我十分希望把我所看到的,接觸到的寫下來,但總是力不從心,我缺乏練習,也缺少經驗。」

  「你很能把握人的感情。」他說:「看你的小說,不會相信你是個二十歲才出頭的女孩子。」

  「可是我的東西就很膚淺,不深刻,我的材料離不開學校和家庭。我的生活經驗太少,假如你要我寫一篇東西描寫礦工,我一定會寫出一篇非常可笑的東西來。」

  「我想,就是學校和家庭已經夠你寫了!」

  「真的,小說材料是俯拾皆是。」

  我停住,望著天邊,這正是黃昏,雲是橙紅和絳紫色的,落日圓而大,迅速的向地平線上降下去。我忘形的抓住方思塵的手:「畫下來,這麼好的景致!」

  方思塵沒有看天,卻凝視著我,他的手輕輕的壓在我的頭髮上,然後從我面頰上撫摸過去,托起了我的下巴。他的眼睛發亮,薄薄的嘴唇緊緊閉著。我茫然的看著他,我們就這樣站著,許久之後,他低低的說:「我怕我會太喜歡你了,怎麼辦?」

  我不語,被催眠似的看著他的眼睛,他又說:「你非常美,以前有別的男孩子告訴你嗎?聽著你軟軟的聲音念詩,使人煩惱皆忘。」

  我仍然不語,於是,他俯下頭來吻我,輕輕的。然後,他用兩隻手捧著我的臉,凝視我的眼睛:「一個不知道憂愁的女孩子,我能愛你嗎?我會不會把不幸帶給你?」我繼續沉默,他又說了:「你是天上派下來解救我的小女神,是嗎?在我最苦悶的時候,你來了,用你率真的態度命令我:『喂,開一下門好不好?』我給你開了門,你走了進來,走進我的生活和生命,用你坦白的眼睛注視我,用你甜甜的聲音念『向郊原踏青,恣歌攜手。』你不會再悄然引退?你會和我恣歌攜手?會嗎?會嗎?會嗎?」

  我無法說話,仿佛被一個大力量所懾服,一種奇異的感覺像浪潮似的淹沒了我。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穩定而柔和,我並不激動,可是,淚水卻充盈了我的眼眶,模糊了我的視線,我說不出來為了什麼,只感到生命的神奇和美好。四周的蟬鳴聲那麼可愛,花的香味,草的氣息……這一切使我醺然欲醉。我闔上眼睛,必須用我整個心神來捉住這神秘的一瞬。於是,他又吻了我,這一次是重重的,火熱的。

  我不敢張開眼睛,只能本能的反應他。我的手環在他的腰上,可以觸摸到他那寬闊結實的背脊,我能聽到他的心臟敲擊著胸膛的聲音,沉重的,一下又一下。突然間,他推開了我,我有點驚異的張開眼睛,他正在注視著我的身後。我回轉身子,方伯母像個幽靈般站在一株松樹的前面,默默的望著我們。她蒼白的臉上一無表情,眼光卻冷而陰沉。「媽……」思塵說,不知怎麼,我覺得他的聲音裡有點畏怯,和以前那種一無顧忌的態度不同。

  「方伯母。」我招呼著,禮貌的點頭,為了被她撞見的這一幕而臉紅,但我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。

  方伯母機械的對我們點了點頭,用空洞的聲音說:「快吃晚飯了!」說完,就回身慢慢的走了開去。太陽已經下山了,天邊仍然是緋紅的,她瘦長的影子在彩霞照耀下向前移動,給人一種妖異怪誕的感覺。「我們回去吧!」思塵說,用手環住我的腰。聲調顯得有些無精打采,眼睛裡有抹深思的神情。

  尋夢園,我想我是越來越愛它了。這是個好名字,最起碼,我在這兒找到了我的夢。思塵的怪毛病也逐漸好了,他變得活潑輕快了起來。一次,我和思美進城買了一副羽毛球拍子,以後,我們三人就逗留在室外的時候多,清晨和黃昏,我們總是在園內追逐嬉笑。

  中午和下午,太陽太大,我和思塵兄妹就消磨在藏書室裡。我前面曾提起過藏書室,這裡面藏書之豐富,實在驚人,可惜有大半是英文原版,而我的英文程度有限,無法欣賞。但,中文書也夠我看了,在那一段時間內,我看了許許多多心理學與哲學方面的書,因為,這方面的藏書比較多。夜,是屬於我和思塵的,尋夢園裡任何一個角落,都是靜坐談心的好所在,他教我看星星,教我憑香味辨別花名……我不知道我教過他什麼,對了,我曾經教他唱一支小歌:

  「我和你長相守,願今生不分離。
  縱天涯隔西東,願兩心永不移。
  ……」

  那是個早晨,我起了個絕早,思塵兄妹尚未起床,我獨自溜進了園裡,在聽雨亭旁邊,我看到方家的舊僕老張正在撈取荷花池裡的敗葉殘枝。他是個背脊已經傴僂的老人,有一張滿布皺紋的臉。我停下來,他對我含笑招呼:「唐小姐,早。」

  「早,」我精神愉快的說:「要不要我幫你的忙?」

  「不,當心弄髒鞋子。」

  我在荷池邊的山子石上坐了下來,看著老張弄,老張一面用鉤子勾著敗葉,一面說:「現在不弄,等會兒少爺要不高興的。」說著,他看了我一眼,突然說:「以前徐小姐最喜歡聽雨亭,每天都要到這兒待一個下午,她說荷花的香味最清爽了,比玫瑰花好。老爺生前也喜歡聽雨亭。」

  「徐小姐一定很美,是不?」我知道他說的徐小姐是指海珊,不禁衝口而出的問,大概心中多少有點屬於女性的妒嫉。

  「很美,當然的,她父母都漂亮……」老張忽然錯愕的停住口,茫然的望了我一眼,就悶聲不響的去勾葉子了。

  「父母?她的父母是誰?」我追問。

  「不相干的!」老張搖搖頭說,就再也不講話了。我默然的看了他一會兒,這老人一定知道什麼,或者也知道海珊是怎麼死的,但他絕不會再告訴我什麼了。我站了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土,就向房子走去。思塵已起來多時,思美正等著我一起吃早飯。那天上午,我們全消磨在羽毛球上。中午,天變了,成堆的紫黑色的雲從四面八方湧過來,風卷著樹梢,太陽隱進了雲層,室內顯得黯然無光。思美扭開收音機,十二點的新聞報告前有颱風預告,思美望望窗外的天空。

  「颱風,」她說:「我們的花園又該遭殃了。」

  「我擔心東面的那個蔦蘿花架,應該叫老張早點去修理一下的,有兩根柱子已經壞了。」思塵說,他手中握著一杯茶,最近,他喝茶的時候好像比喝酒的時候多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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