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尋夢園 | 上頁 下頁 |
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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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笑笑,因為不知該說什麼好,就什麼話也沒說。我調開眼光,無意間卻接觸到方伯母的視線,她正銳利的注視著我和方思塵,臉上有一個防備而緊張的表情。 晚飯是在一間並不太大的飯廳中吃的,我現在已經大約明瞭了這棟房子的構造,樓下一共是五間大房間,二間小房間,五間大的是客廳、飯廳、藏書室、彈子房(後來我知道方老先生在世時精於打彈子),和一間書房。三間小房間的用途不知道,因為都封鎖著,大概是堆東西用的。另外還有個後進,包括廚房、浴室、和下房。樓上是八間房間,如今只有四間住著人,就是方氏家裡每人一間,和我住的那一間。另外四間也封鎖著。 這家裡房子雖多,人口卻極簡單,除了方家三人之外,只有三個僕人,一個是李媽,一個是五十兒歲的男工,叫老張,另一個是個美麗恬靜的年輕女僕,大概只有二十幾歲,名叫玉屏。據思美說,除了李媽外,那兩個都是從老家帶出來的。 吃完了晚飯,思美和我又漫步於花園裡。最後,我們在那柳枝掩映的水池邊坐了下來,倚著欄杆望著月亮,我有點迷糊了,這不是個月圓之夜,一彎上弦月斜斜的掛著,水波蕩漾,金光閃閃,花香陣陣的傳了過來,是玫瑰!哦,我真後悔不早一點答應思美的邀約。夜風吹起了我的裙子,我把手腕放在欄杆上,下巴又放在手腕上,凝視著水,一面傾聽著思美述說尋夢園的故事。 「你認為我哥哥漂亮嗎?」思美以這樣一句話開始她的敘述。「哦,我沒有注意,」這是真話,除了認為他的眼睛很深很黑之外,我從沒有想去研究他漂不漂亮,事實上,我不大懂得欣賞男人的「漂亮」。 「許多人都說我哥哥是個漂亮的男人,」思美說,手搭在欄杆上。「可是,你沒見過我父親,那才是一個真正漂亮的男人呢!在我們的書房裡,有一張父親的大畫像,明天我帶你去看,那是父親年輕時游歐洲,一位不著名的畫家給他畫的,畫得不很像,但大略可以看出父親的輪廓。從我有記憶起,我認為父親是個了不起的人,他為人沉默寡言。但是,他愛我和哥哥,可能更偏愛我一些。 他喜歡看書,常常從早看到晚,有時,他會出外旅行,一去就是半年一年,那會成為我和哥哥最寂寞的時候。慢慢的,我開始明白爸爸不快樂,主要的,他和媽媽不合,他們是父母之命結婚的,我相信,爸爸從沒有愛過媽媽,他們之間也從不爭吵,像是兩個客人,冷淡、客氣而疏遠。但是,爸爸也不掩飾他的不快樂,每當他煩惱極了,他就去打彈子,飯也不吃,第二天,就該開始一段長時間的旅行了。 「那時,我們住在北平,我祖父是北平豪富之一,他是經商的,卻讓父親念了書。或者,就是書本害了爸爸,他學哲學,畢業後又出國三年,回國後就被祖父逼著娶了媽媽,新婚三天,他就跑到歐洲去了,兩年後才回來。據我所知,媽媽年輕時很美,只是對任何人都淡淡的,爸爸為什麼會如此不喜歡她,我也不明白。但,爸爸雖不愛媽媽,卻也沒尋花問柳,也沒有娶姨太太。 「那年,我已經十歲,哥哥已十六歲,爸爸又出去旅行了。爸爸去了八個月,走的時候是春天,回來時已是漫天大雪的嚴冬了。我還能清楚的記得那天的情形,一輛汽車停在家門口,老張一路喊著『老爺回來了。』(那時祖父母都已去世),我從書房穿過三進房子,一直沖到大門口,爸爸正從汽車裡邁下來。我高聲叫著爸爸,但爸爸並沒有注意,他把手伸進汽車裡,從裡面攙出一個非常年輕的女人,大概頂多二十歲。老張立即用傘遮著他們,因為雪下得很大,爸爸又拿自己的大衣裹住她,雖然她本來也穿著一件白色長毛的披風。然後他們走進了天井,我們的工人又從車子裡搬出兩口大皮箱,我跳了過去,拉住爸爸的衣服,爸爸摸摸我的頭說:『叫徐阿姨!』 「我望著那個徐阿姨,怯怯的叫了一聲。她蹲下來,不管正在雪地裡,也不管雪還在下著,她攬住我,」我說,「這名字應該改一個字,叫『懷夢園』,本是為了懷念徐夢華而題的,並不是尋找她。」 「哼!」我剛說完,黑暗中就傳來一聲冷笑,我不禁毛骨悚然,這月色樹影和談了半天的死亡,本就陰慘慘的,這聲突如其來的冷笑更使人汗毛直豎。思美說:「誰?」一個男人從柳樹後面轉了出來,是方思塵,我定下心來,思美說:「哥哥,你嚇人一跳!」 方思塵不管他妹妹,卻對我說:「你知道『死』是什麼?我們都沒有死,就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,人死了是不是就真從這個世界消失了?從古至今,沒有人能解釋生與死。我常想爸爸是個奇人,他瞭解愛情,他也不信任死亡,徐阿姨死了,只是肉體死了,她的靈魂呢?爸爸用了『尋夢園』的名字,在他死以前,他一直在找尋徐阿姨,我常想,生者和死者可能會有感應,就是今晚,我們又怎麼知道爸爸、徐阿姨和海珊不在我們的身邊?只是我們看不見而已。有時,在深夜裡,你靜靜的坐著,讓心神合一,你會感覺到死者就在你面前。尋夢園這名字取得好,就好在這個尋字。天地茫茫,卿在何方?這意味何等深遠,如果用『懷』字,就索然無味了!」 我的臉又紅了,被方思塵這麼一說,我才感到自己的幼稚,真的,人死後到那兒去了?死者的幽魂會常徘徊在生者的身邊嗎?我越想越玄,也越感到四周陰森森的,好像方伯伯、徐阿姨,和徐海珊都就在這兒,在我身後在聽著我們談話。這時,一滴冰涼的水滴進了我脖子裡,我跳了起來。 「什麼水,滴在我脖子裡?」我叫著。 「沒什麼,」方思塵鎮定的說:「是柳枝上的露水。」 「回去吧,夜深了!」思美說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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