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 |
五五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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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確定。」她說:「真的。」 「好了,好了,」顧太太從床邊讓開身子:「總算沒闖出大禍來!」回過頭去,她嚴肅的望著站在一邊,面孔雪白的友嵐。「友嵐,你發瘋了?夫婦吵架,也不能動手的!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談?要用蠻勁?你年紀越大頭腦反而越糊塗了?如果弄出個三長兩短,你預備怎麼辦?」她再看了宛露一眼。「宛露這孩子,也是我們看著她長大的,她不是個不講理,沒受過教育的孩子,你只要有理,有什麼話會講不通呢?」她退向了門口。「好了,你們小夫妻倆,自己好好的談一談吧!」 顧太太退出門去,關上了房門,在房門闔攏的那一瞬間,宛露聽到顧太太長嘆了一聲,對顧仰山說:「唉!這真是家門不幸!」 宛露咬緊了嘴唇,到這時候,才覺得額頭上隱隱作痛。友嵐在床沿上坐了下來,他的臉色比紙還白,眼角是濕潤的。他翻開她額上的毛巾,去察看那傷處,額角上已經腫起一大塊,又青又紫,他用手指輕輕的撫摸了一下,她立即痛楚的退縮開去。他的眉頭緊蹙了起來,眼睛裡充滿了憐惜與懊悔。 「宛露,」他的聲音好低沉,好沙啞。「請你原諒我,我一定是喪失了理智。在我的生命裡,我最不願傷害的就是你!我總以為,我的懷抱是一個溫暖的天地,可以保護你,可以給你愛和幸福。誰知道,我卻會傷到你!宛露,」他撫摸她的面頰,深深的望著她。「疼嗎?」 她不說話,把頭側向了一邊,淚水沿著眼角滾了出來,落在枕頭上,他用手拭去她的淚痕,輕聲說:「別哭,宛露!千錯萬錯,都是我錯。我應該和你好好談,我不該對你動手!我只是一時氣極了!我──我真想不到我會做出這種事來!我道歉,宛露!」 哦!她閉上眼睛,心裡在瘋狂般的吶喊著: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可是,在現在這個情況下,她如何向他再開口?她如何再來談判呢?而且,額頭上的傷處是越來越痛了,整個頭都昏昏沉沉的,她無法集中思想,無法收攏那越來越渙散的意志。 她覺得自己又在被撕裂,被撕裂──看到她閉上眼睛,友嵐說:「你睡一睡吧!我在這兒陪你!」他把那毛巾拿到浴室去,弄冷了再拿來,壓在那傷口上。他就這樣一直忙著,一直維持那毛巾的冷度。宛露忍無可忍,再也無法裝睡,她睜開眼睛來看著他。「天都快亮了,你也睡一下好不好?我知道你昨夜也沒睡,待會兒還要上班!」他凝視她,嘴角浮起了一個勉強的微笑。 「你仍然關心我,不是嗎?」他揚了揚眉毛,眼睛裡幾乎閃耀著光采。「放心,我很好,以前在國外趕論文的時候,我曾經有連開五個夜車的紀錄!」他用手指壓在她眼皮上。「你睡一睡,你蒼白得讓我心痛!」 她被動的閉上了眼睛。心裡還在吶喊: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但是,嘴裡卻怎樣也說不出分手的話來。明天再說吧,她模糊的想著,覺得自己軟弱得像一堆棉絮,幾乎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。恍惚中,她只知道友嵐一直在忙著,一直在換那條毛巾。她很想叫他不要這樣做,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,讓他休息下來。但是,她什麼都沒做,只是被動的躺著,被動的接受他的照顧及體貼。 天完全亮了,陽光已經射進了窗子,事實上,宛露一直沒有睡著,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著,心裡像塞著一團亂麻,她無力於整理,無力於思想,無力於分析,也無力於掙扎。當陽光照亮了屋子,她睜開眼睛來,立即接觸到友嵐深深的凝視。他形容枯槁,眼神憔悴,滿臉的疲倦和蕭索。當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觸的一剎那,他的眼睛亮了亮,一種企盼的、熱烈的光采又回進了那對落寞的眼睛裡。他對她微微一笑,那笑容是溫柔而細膩的。「宛露,今天你不要去上班,我會打電話幫你請假,你好好的休息一下。我本來想在家陪你,但是,工地有重要的事,我不能不去,不過,我會提前趕回來!」 難道那些爭執的問題又都不存在了嗎?難道他預備借這樣一場混亂再把它混過去嗎?她想問,卻又問不出口。忽然間,她想起在學校裡念過莎士比亞,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,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話:「做,與不做,這是一個問題!」 他仔細的凝視她,似乎在「閱讀」她的思想。他的手指輕柔的在她鼻梁上滑下去,撫摸她的嘴唇與下巴的輪廓,他低聲而誠懇的說:「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結束,我並不想逃避它!但是,我覺得我們彼此都需要冷靜一下,再仔細的考慮考慮。我很難過,我那個瓶子,原來這麼容易破碎!它裝不住你!」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個冷顫。外間屋裡,顧太太在叫著:「友嵐!你到底吃不吃早飯?上不上班?」 她想坐起身子,他按住了她。 「別起來,也別照鏡子,因為你的額頭又青又紫。」他俯下頭來,在她額上輕輕的吻了一下,像童年時代他常做的,是個大哥哥!他抬起頭來的時候,他眼睛裡有著霧氣。「昨晚我發瘋時說的話,你可以全體忘記,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。利用這一天的時間,你好好的想一想。」他站起身來,預備離去,她下意識的抓住了他的手,說了句:「友嵐,你沒有刮鬍子!」 他站住,笑了。「沒關係,建築公司不會因為我沒刮鬍子,就開除我,你呢?」他凝視她。好半天,他才低沉的說:「我總覺得一個大男人,說『我愛你』三個字很肉麻,可是,宛露──」他低語。「我愛你!」他走了,她望著他的背影,一時間,覺得心如刀絞,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如此心痛。哦!她咬緊嘴唇,在內心那股強烈的痛楚中,體會到自己又成為一個鐘擺。搖吧!搖吧!搖吧!她暈暈的搖著,一個鐘擺!一片飄流無定的雲!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,終於,她慢吞吞的起了床,頭還是暈暈的,四肢酸軟而無力。屋子裡好安靜,友嵐和顧仰山都去上班了,家裡就只剩下了兩個女人。顧太太並沒有進來看看她,是的,家門不幸!娶了一個像她這樣的兒媳婦,實在是家門不幸!她走到梳妝台前面,凝視著自己,身上,還是昨天上班時穿的那件襯衫和長褲,摔倒後就沒換過衣服。她下意識的整理了一下服裝,又拿起梳子,把那滿頭零亂的頭髮梳了梳,她看到額上的傷處了,是的,又青又紫又紅又腫,是好大的一塊。奇怪,也是一個圓,也是一個圈圈,也是一個烙印,她丟下了梳子,走出了房間。 客廳裡,顧太太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發怔。看到宛露,她面無表情的問了句:「怎樣?好一點沒有?」 「本來就沒什麼。」她低低的說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忽然覺得在顧太太面前,她自慚形穢!為什麼顧太太不像往日那樣對她親熱了,寵愛了?是的,家門不幸!娶了這樣的兒媳婦,就是家門不幸!「宛露,」顧太太注視著她,終於開了口,這些話在她心裡一定積壓了很久,實在不能不說了。「你和友嵐,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,你們這件婚事,也是你們自己做的主,我們這個家庭,也算夠開明夠自由的了。我實在不懂,你還有什麼不滿足?」她低下頭去,無言以答,只喃喃的叫了一聲:「媽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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