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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「既然你這麼愛他,」段太太忍無可忍的喊:「當初你何必在乎他母親對你的看法!你就應該抱定宗旨,他母親看你是豬,你也嫁他,他母親看你是狗,你也嫁他,他母親看你是毒蛇,你也嫁他!那麼,不是就沒問題了?你又要自尊,又要愛情!當這兩樣抵觸的時候,你選擇了自尊,現在你有了自尊,你又要回頭去要愛情!宛露,宛露,」段太太發自內心的說:「人不能太貪心哪!世間那有十全十美的事情!如今你既然已經嫁入顧家,顧家又待你如此恩深義重,你就該認了。」

  宛露怔住了,坐在那兒,她呆呆的出起神來,半天半天,她才低低的說了句:「媽,你對了。」

  「總算想清楚了,是不是?」段太太如釋重負的說:「你腦筋總算轉過來了,對不對?你瞧,這樣才是正理,你不是小孩子了,也早就該懂事了。」

  「不是的,我說你對了,不是指這個。」宛露輕聲說,眼睛直直的瞪視著前面的牆壁。

  「指什麼?」段太太不解的。

  「如果我真的愛他,我就該抱定宗旨,他母親看我是狗,我嫁他!他母親看我是豬,我嫁他!他母親看我是毒蛇,我也嫁他!」宛露喃喃的念著,轉頭望著段太太:「媽媽呀!」她叫:「你早為什麼不告訴我這一點?」

  段太太傻了,半晌,才站起身子來說:「你瘋了!宛露,你別走火入魔吧!」她轉身預備向門外走去。宛露一伸手抓住了她的衣襟。她回過頭來,宛露那大睜的眼睛,哀哀無告的望著她:「媽,你去對友嵐說!」

  「我對友嵐說什麼?」

  「你告訴他,我要跟他離婚!」

  段太太站住了,仔細的盯著宛露。

  「宛露,」她慢吞吞的說:「你為什麼自己開不了口?因為友嵐沒有過失?還是因為你不忍心?或者——」她拉長了聲音:「你自己也迷迷糊糊,你根本弄不清楚你在愛誰?你並不是真心想離開友嵐——」

  「我是真心!」她急促的、苦惱的、掙扎的說:「我要和孟樵在一起!」

  「你敢說你對友嵐就一點愛情都沒有嗎?」

  「我——」宛露怔住了,在這一剎那間,她眼前浮起的全是友嵐的影子,童年時代的友嵐,扮家家酒時的友嵐,剛回國的友嵐,在松林中的「初吻」,噢!她的初吻原是友嵐的,連她的「人」,也是友嵐的——那蜜月的旅行,水牛邊的攝影;「別從我懷裡逃開,永遠不要!」噢,友嵐!她能說她一點也不愛他嗎?她能說嗎?頹然的,她把頭垂了下去,用手死命拉扯著胸前的一綹長髮。「哦!媽媽!你不瞭解,友嵐只能使我像一湖止水,平靜而無波,孟樵卻可以使我像火焰般燃燒——」

  「宛露,你醒醒吧!」段太太喊:「婚姻本身就是平靜無波的東西,當止水並沒有什麼不好!要知道,湖水越深,才越平靜,感情也是如此。你看我和你爸爸,生活了幾十年,何曾興風作浪過?至於你提到燃燒——」段太太緊盯著女兒,沉重的說:「平靜無波的止水不易枯竭,燃燒的結果是化為灰燼。宛露,寧可變成止水,千萬不要化為灰燼!」

  「媽媽!」宛露喊著,任性的用手拉扯著被單。「我不行!我不行!止水會淹死我,我寧可燃燒!媽媽,你要幫我,你要站在我的陣線上,你要去對友嵐說——」

  「我不會!也不可能!」段太太斬釘截鐵的說:「我不可能幫你胡鬧!你可以沒有理性,我不能跟著你沒有理性,這事絕對不行!」

  「媽,你疼我,你寵我,你就幫我——」

  「我恐怕,你是被我寵壞了。」段太太傷感而激動的說:「你任性得像一匹難以拘束的野馬!你再這樣胡鬧下去,我真懷疑你的血液裡——」段太太猛的住了口,被自己的句子所驚嚇,她張著嘴,呆住了。

  宛露的臉色,在一剎那間變得雪白。「媽,你說什麼?」她啞聲問。

  「沒有,沒有。」段太太回過神來,慌忙想混以他語。「我只是要你冷靜一點,千萬別鬧出事情來。」

  宛露的頭低低的垂了下去,她的聲音輕得像耳語,喃喃的、受傷的、卑屈的、自言自語的說:「我知道了。你的意思是說,我血液裡有著不安分的因素,我本身就是個不負責任而造成的生命!媽,連你都這麼說了,連你都這麼說了,我再也不可能在這世界上找到一個能瞭解我,或者同情我的人了。」

  「哦!宛露!」段太太的臉色也變了,她站在女兒面前,本能的就把宛露挽在懷裡,急急的說:「你別這麼說吧!宛露,你知道我是多疼你的!我的意思並不是那樣,你不要因為有心病,就曲解每一句話——」

  「我沒有曲解。」宛露抬起頭來,悲哀的望著母親。「我知道你疼我,但我畢竟不是你親生的!我沒有遺傳到你的安靜與嫻淑,我的血液裡,充滿了瘋狂和野性,我知道,媽,我生來就不是個好孩子!」

  「胡說!」段太太的喉嚨啞了。「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呢?不要把你自身的矛盾,歸咎於你的血液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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