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四四


  孟樵注視著手底那些白鍵,和那些黑鍵。他熟練的讓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過那些冰冷的琴鍵。如果說他有思想,不如說他沒思想,他只是機械化的彈著這支曲子,朦朧中,唯一的意識,是在一份絞痛的思緒裡,回憶起第一天見到宛露時,她那喜悅的、俏皮的、天真的聲音:「我叫一片雲!」一片雲!一片雲!你已飄向何方?一片雲!一片雲!你始終高高在上!一片雲!一片雲!呵!我也曾擁有這片雲,我也曾抱住這片雲!最後,卻仍然像徐志摩所說的:「我走了,——不帶走一片雲彩!」

  是的,他要被報社派到國外去,三個月!或者,在這三個月中,他會摔飛機死掉,那就名副其實的符合了徐志摩這句話:「我走了,——不帶走一片雲彩!」

  他的琴聲遽然的急驟了起來,力量也加重了,如狂風疾雨般,那琴聲猛烈的敲擊著夜色,敲擊著黎明。他狂猛的敲打著那些琴鍵,手指在一種半麻木的狀態中運動。似乎他敲擊的不是鋼琴,而是他的命運,他越彈越重,越彈越猛,他一生彈的琴沒有這一夜彈的多。然後,一個音彈錯了,接連,好幾個音都跟著錯了,曲子已經走了調。「我是一片雲,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——」連這樣的曲子,都成不了完整的,他猛烈的一拳敲擊在那琴鍵上,鋼琴發出「嗡」的一聲巨響,琴聲停了,他砰然闔上琴蓋,把額頭抵在鋼琴上面。

  孟太太忍無可忍的震動了,孟樵最後對鋼琴所做的那一下敲擊,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臟上,她覺得自己整個的心都被敲碎了。她震動、驚慌、恐懼,而痛楚之餘,只看到孟樵那弓著的背脊,和那抵在鋼琴上的後腦,那麼濃黑的一頭頭髮,像他去世的父親。她的丈夫已經死掉了!她的兒子呢?

  站起身來,她終於慢吞吞的,無聲無息的走到他的身邊。她凝視著他,伸出手去,她想撫摸他的頭髮,卻又怯怯的收回手來。她不敢碰他!她竟然不敢碰他!吸了口氣,她投降了,屈服了,徹徹底底的投降了。

  「樵樵,」她的聲音單薄而誠懇。「我明天就去段家!我親自去看宛露,親自去拜訪她的父母,代你向她家求婚,如果時間趕得及,你還可以在去美國以前結婚。」

  他仍然僕伏在那兒,動也不動。

  「樵樵,你不相信我?」她輕聲的。「天快亮了,我不用等明天,我今天就去。我會負責說服宛露,如果她還在生氣,如果必要的話,我向她道歉都可以。」

  孟樵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了,他的臉色蒼白得像白色的琴鍵,他的面頰已經凹進去了,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絲。但是,那眼光卻仍然是陰鷙的、狂猛的、灼灼逼人的。他直視著母親,臉上一無表情。他慢吞吞的開了口,聲音裡也一無感情。「太晚了!」他麻木的、疲倦的、機械化的說:「她已經在三天前結婚了。」站起身子,他頭也不回的沖進了臥室,砰然一聲關上了房門。

  孟太太愣愣的站在那兒,好久好久,她無法移動也無法思想,然後,她覺得渾身軟弱而無力,身不由主的,她在孟樵剛剛坐過的凳子上坐了下來,出於本能的,她打開了琴蓋,輕輕的,機械化的,她彈了兩三個音符,她發現自己在重複孟樵所彈的曲子:

  「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
 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,
  你不必訝異,更無需歡喜,
 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……」

  眼淚終於慢慢的湧出了她的眼眶,滑落在琴鍵上。

  一星期以後,孟樵奉派出國了。

  在孟樵出國的同時,宛露和友嵐正流連在日月潭的湖光山色裡,度著他們的「蜜月」。

  日月潭雖然是臺灣最有名的名勝區,宛露卻還是第一次來,只因為段家並不是經濟環境很好的家庭,旅行對他們一向是十分奢侈而難得的。到了日月潭,他們住在涵碧樓,一住進那豪華的旅社,拉開窗簾,面對一窗的湖光山色,宛露就驚奇而眩惑了。「哦,友嵐,你不該花這麼多錢,這種旅館的價錢一定嚇死人!」

  「別擔心錢,好嗎?」友嵐從她身後,抱住了她的腰,和她一塊兒站在窗前,望著外面的湖與山。「我們就浪費這一次,你知道,人一生只有一次蜜月。哦——」他怔了怔。「我說錯了。」

  「怎麼?」她也微微一怔。「怎麼錯了?」

  「我們會有許許多多的蜜月!」他在她耳邊低低的說:「我們要共同在這人生的路上走幾十年,這幾十年,將有數不清的月份,每個月,都是我們的蜜月!等我們白髮蒼蒼的時候,我們還要在一起渡蜜月!」

  她回過頭來望著他,眼光清柔如水。

  「說不定等到我年華老去,你就不再愛我了。」她微笑的說。「等著瞧吧!」他凝視她,深沉的說:「時間總是一天一天都會過去的,現在我們覺得年老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,可是,總有一天,它也會來到眼前。到了那一天,你別忘了我今天所說的話,我們會渡一輩子的蜜月。」他吻了吻她那小巧的鼻尖。「宛露,」他柔聲說,看進她的眼睛深處去。「嫁給我,你會後悔嗎?」她定定的望著他,用手環抱住他的脖子,她用一吻代替了回答。可是,在這一吻中,有個影子卻像閃電般從她腦海裡閃過去,她不得不立刻轉開了頭,以逃避他敏銳的注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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