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瓊瑤 > 我是一片雲 | 上頁 下頁
四五


  把一切行裝安頓好之後,他們走出了旅社,太陽很好,和煦而溫暖的照著大地。這正是杜鵑和玫瑰盛開的季節,教師會館的花園裡,一片紫嫣紅,花團錦簇。他們沒有開車,徒步走向湖邊,那些遊船立即兜了過來,開始招攬生意。遊船有兩種,一種是汽艇,一種是船娘用手槳的。友嵐看了她一眼:「坐那一種船?」

  「你說呢?」她有意要測驗一下兩人的心意。

  「手搖的!」她嫣然的笑了。坐進了那種小小的,手搖的木船,船娘一撐篙,船離了岸,開始向湖中心蕩去。友嵐和宛露並肩坐著,他望望天,望望雲,望望太陽,望望山,望望湖水,最後,仍然把眼光停駐在她身上。她還是新娘子,但她已放棄了那些綾羅綢緞和曳地長裙。她簡單的穿著件粉紅色襯衫,和雪白的長褲,依然是她一貫的作風,簡單而清爽。

  陽光閃耀在她的頭髮上,閃耀在她的面頰上,閃耀在她的瞳仁裡。自從她的身世揭開之後,她身上總有一股揮之不去,擺脫不開的憂鬱。現在,她身上這種憂鬱是收斂了。或者,她努力在振作自己,甚至偽裝自己,總之,他一時之間,無法從她身上找到憂鬱的影子——他的注視使她驚覺了,她回頭看他,臉頰紅紅的。

  「你不看風景,瞪著我幹嘛?」她半笑半嗔的。

  「你比風景好看!」

  「貧嘴!」她笑駡著。「真的!」

  「那我們來日月潭幹嘛?何不在家裡待著,你只要瞪著我看就夠了!」

  「可是——」他用手抓抓頭,一股傻樣子。「那不行哪!」

  「怎麼不行呢?」

  「你是比風景好看,可是——可是,風景比我好看,我可以只看你就夠了,你不能只看我呀!」

  她忍不住笑了。他凝神的看著她,笑容收斂了。滿足的輕歎了一聲,他緊緊的握住她的手。「知道嗎?宛露?很久沒有看到你笑得這麼開朗,你應該常常笑,你不知道你的笑有多麼可愛!」

  她怔了怔,依稀彷佛,記憶裡有個聲音對她說過:「我從沒看過像你這麼愛笑的女孩子!」

  同一個聲音也說過:「你真愛笑,你這樣一笑,我就想吻你!」

  她不笑了,她再也笑不出了。不知怎的,一片淡淡的憂鬱,就浮上了她的眉梢眼底。她轉過頭去,避免面對友嵐,低下頭來,她用手去撥弄那湖水。忽然間,她愣了,呆呆的看著那湖水,她動也不動。「怎麼了?」友嵐不解的問。「湖水裡有什麼?」他也伸頭看著。「有魚嗎?有水草嗎?」

  不是魚,不是水草,湖裡正清清楚楚的倒映著天上的雲彩。「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,你不必訝異,更無需歡喜,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。」她的心臟收緊了,痛楚了。「嗨,宛露!」友嵐詫異的叫著:「你到底在看什麼?水裡沒有東西呀!」宛露回過神來。「是的,水裡沒有東西!」她用手一撥,那些雲影全碎了。「我就是奇怪,水裡為什麼沒有東西!」

  友嵐失笑了。「誰也不能知道,你腦袋裡在想些什麼!」他說。

  她暗暗一驚,悄眼看他,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話中有話,她的臉上,已不由自主的發起燒來。

  一個下午,他們環湖游了一周。去了光華島,也和山地姑娘合拍了照片。去了玄武寺,走上了幾百級石階。遊完了「月」潭,也沒有放棄「日」潭。友嵐不能免俗,也帶著一架照相機,到處給她拍照。船到了日潭的一塊草地的岸邊上,她忽然想上岸走走,他們上了岸。一片原始的,青翠的草原,完全未經開發的,草深及膝。她不停的往裡深入,友嵐叫著說:「別走遠了,當心草裡有蛇!」

  她笑笑,任性的往裡面走,然後,他們看到兩棟山地人的小茅屋,茅屋前,有兩隻水牛,正在自顧自的吃草,一個山地孩子,曬得像個小黑炭一樣,騎在一隻牛的背上,拿一片不知名的樹葉,卷起來當笛子吹。看到他們,那山地孩子睜大了眼睛,好奇的張望著。

  「哎!」宛露感歎了一聲。「我真想永遠住在這兒,蓋兩間小茅屋,養兩隻牛——」

  「生個孩子!」友嵐接口。

  她瞪了他一眼,接著說:「在這兒,生活多單純,多平靜,永遠與世無爭,也永遠沒有煩惱,不必擔心害怕,也沒有自卑自尊——」

  「宛露!」他柔聲說:「難道回到臺北,你就會擔心害怕,就會面臨自卑與自尊的問題嗎?」

  她怔了怔,那個人的影子又浮在她面前,那個倔強的、自負的、狂暴的、熱烈如火的孟樵!他會饒了她嗎?他會放了她嗎?他會甘心認命,不再糾纏她嗎?她咬著嘴唇,默然不語。他走過來,溫柔的摟住了她的腰。

  「我告訴你,」他低語。「你再也不要害怕,再也不要自卑,你是我的一切,我的快樂和我的幸福!我最大的一項財富!宛露,我會保護我的財富,再也沒有人能把你從我懷中搶走——」她忽然打了個寒戰,為了掩飾這個突發的顫慄,她故作輕快的從他手臂中躍開,叫著說:「友嵐,我想跟那只水牛合照一張照片!」

  「好呀,」友嵐興致高昂的舉起照相機來,對準鏡頭。「這張照片一定可以參加攝影展,標題叫做『大笨牛與野丫頭』!喂,靠近一點,你離那只牛那麼遠,怎麼可能照進去呢?再靠近一點,還要靠近一點——」

  宛露一步一步的移近那只水牛,友嵐不住口的叫她靠近,她更靠近了一些。那只牛開始打鼻子裡呼呼喘氣,兩隻眼睛瞪著宛露,宛露心中有些發毛了,她叫著說:「喂!你快照呀!這只牛好像有點牛脾氣——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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