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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三


  「我不管!」孟樵跑到宛露家門口的時候,天還沒有大亮。冬天的天亮得晚,雨點和雲霧把天空遮得更暗。他一口氣沖到了那大門口,他就呆住了。他要幹什麼?破門而入嗎?按門鈴通報嗎?在淩晨五點鐘?迎面一陣涼風,喚醒了他若干的理智,他站在那兒,凍得手腳發僵,然後,他在那門口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,徘徊又徘徊,等待著天亮。最後,他靠在對面的圍牆上,仰望著宛露的窗子。

  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那窗子有了動靜,窗簾拉開了,那霧氣濛濛的窗子上,映出了宛露的影子,苗條的、纖細的背影,披著一頭長髮——他的心狂跳了起來,忘形的,不顧一切的,他用手圈在嘴上,大叫著:「宛露!」

  窗上的影子消失了,一切又沒有了動靜。

  「宛露!宛露!宛露!」他放聲狂叫,附近的人家,紛紛打開窗子來張望,只有宛露的窗子,仍然緊緊的闔著,那玻璃上的人影,也消失無蹤。

  他奔過去,開始瘋狂的按門鈴。

  門開了,出來的是滿面慈祥與溫柔的段太太。

  「孟樵,」她心平氣和的說:「暫時別打擾她好嗎?她病了,你知道嗎?」

  他一震。「我要見她!」

  「現在嗎?」段太太溫和的。「她不會見你,如果你用強,只會增加她的反感。我不知道你對她做了些什麼,但是她聽到你的聲音就發抖了,她在怕你。孟樵,忍耐一段時間吧,給她時間去恢復,否則你會越弄越糟!」

  他的心臟絞痛了。「忍耐多久?」他問。

  「一個月?」

  「我沒有那麼大的耐心!告訴她,我明天再來!」

  第二天,他再來的時候,開門的變成了兆培。

  「我妹妹嗎?她住到朋友家去了!」

  「我不信!」他吼著,想往屋裡闖。

  兆培攔住了門。「要打架?還是要我報警?」他問。「世界上的追求者,沒有看到像你這麼惡劣的!」

  他凝視著兆培,軟化了。

  「我一定要見她!」他低沉而渴切的。

  段立森從屋裡走出來了。

  「孟樵,」段立森誠懇而坦白。「她真的住到朋友家裡去了,不騙你!如果你不信,可以進來看。」

  他相信段立森,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。

  「段伯伯,請您告訴我她的地址。」

  「不行,孟樵,」段立森溫和而固執,「除非她願意見你的時候。」

  「難道她不上班?」

  「她已經辭職了。」

  「我每天都會來!」他說。掉頭而去。

  他確實每天都來,但是,不到一個月,他在段家門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,宛露成了顧家的新婦。

  §第十三章

  深夜。孟樵坐在鋼琴前面,反反復覆的彈著同一支曲子。孟太太縮在沙發的一角,隱在燈影之中,默默的傾聽著。從孟樵三四歲起,她就教他彈鋼琴,但是,他對音樂的悟性雖高,耐性不夠,從十幾歲起,孟樵的琴已經彈得不錯,他卻不肯用功再進一步。自從當了記者,他的生活忙碌了,對於鋼琴,他更是碰也不碰。可是,今夜,他卻坐在鋼琴前面,足足彈了四小時了。彈來彈去,都是同一支曲子,徐志摩的《偶然》。

  「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
 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,
  你不必訝異,更無需歡喜,
 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。
 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,
  你有你的,我有我的方向,
  你記得也好,最好你忘掉,
 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!」

  不知道是彈到第幾百次了,這單調重複的曲子,把那寂冷的夜,似乎已敲成了一點一滴的碎片,就像屋簷上的雨滴一般,重複又重複的滴落。孟太太下意識的看看手錶,已經是淩晨三點了。難道這癡子就預備這樣彈到天亮嗎?難道他又準備整夜不睡嗎?她注視著兒子的背影,卻不敢對他說什麼,從何時開始,她竟怕起孟樵來了。她自己的兒子,但是,她怕他!怕他的陰鷙,怕他的沉默,怕他那淩厲的眼神,也怕他那孤獨的自我摧殘。

  在這所有的「怕」裡,她自己明白,發源卻只有一個字:「愛」。她想起孟樵一個多月前對她說的話:「媽,你的愛像一張大的蜘蛛網,我都快在這網裡掙扎得斷氣了。」現在,在那重複的琴聲裡,她就深深體會到他的掙扎。他不說話,不抬頭,不吃,不喝,連煙都不抽,就這樣彈著琴;「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,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——」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,一遍又一遍——他已經彈得癡了狂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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