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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六


  ▼第十九章

  就這樣,對含煙來說,一段漫長的、艱苦的掙扎就開始了。霈文呢?自結婚以後,他對人生另有一種單純的、理想化的看法,他高興,他陶醉,他感恩,他滿足。他自認是個天之驕子,年紀輕輕,有成功的事業,有偌大的家庭,還有人間無貳的嬌妻!他夫復何求?而茶葉的生意也越做越大了,他年輕,他有著用不完的精力,於是,他熱心的發展著他的事業。隨著業務的蒸蒸日上,他也一日比一日忙碌,但他忙得起勁,忙得開心,他常常捧著含煙的臉,得意的吻著她小小的鼻尖說:「享樂吧!含煙,你有一個能幹的丈夫!」

  含煙對他溫溫柔柔的笑著,雖然,她心裡寧願霈文不要這樣忙,寧願他的事業不要發展得這麼大。但是,她嘴裡什麼都沒說,她知道,一個好妻子,是不應該把她的丈夫拴在身邊的,男人,有男人的世界,每個男人,都需要一份成功的事業來充實他,來滿足他那份男性的驕傲。

  可是,含煙在過著怎樣一份歲月呢?

  每日清晨,霈文就離開了家,開始他一日忙碌的生活,經常要下午五六點鐘才能回來,如果有應酬,就會回來得更晚。

  含煙呢?她修剪著花園裡的玫瑰花,她整理花園,她學做菜,她布置房間,她做針線──她每日都逗留在家中。她不敢單獨走出含煙山莊的大門,她不敢去台北,甚至不敢到松竹橋去迎接霈文。因為,柏老太太時時刻刻都在以她那一對銳利而嚴肅的眼光跟蹤著她,監視著她。只要她的頭伸出了含煙山莊的鐵門,老太太就會以冷冰冰的聲音說:「怎麼了?坐不住了嗎?我早就知道,以你的個性,想做個循規蹈矩的妻子是太難了。」

  她咬住牙,控制了自己,她就不走出含煙山莊一步!這個畫棟雕樑的屋子,這個花木扶疏的庭園,這個精致的樓台亭閣,竟成為了她的牢籠,把她給嚴嚴密密的封鎖住了。於是,日子對於她,往往變得那樣漫長,那樣寂寞,那樣難耐。

  依著窗子,她會分分秒秒的數著霈文回家的時間。在花園裡,她會對著一大片一大片的玫瑰花暗彈淚珠。柏老太太不會忽視她的眼淚,望著她那盈盈欲涕的眸子,她會說:「柏家有什麼地方對不起你嗎?還是你懊悔嫁給霈文了?或者,是我虐待了你嗎?你為什麼一天到晚眼淚汪汪的,像給誰哭喪似的?」

  她拭去了她的眼淚,頭一次,她發現自己竟沒有流淚的自由。但,柏老太太仍然不放過她,盯著她那蒼白而憂鬱的面龐,她嚴厲的問:「你為什麼整天拉長了臉?難道我做婆婆的,還要每天看你的臉色嗎?霈文不在家,你算是對誰板臉呢?」

  「哦,老太太!」她忍受不住的低喊著。「你要我怎樣呢?你到底要我怎樣呢?」

  「要你怎樣?」柏老太太的火氣更大了。「我還敢要你怎樣?我整天看你的臉色都看不完,我還敢要你怎樣?你不要我怎樣,我就謝天謝地了!我要你怎樣?聽聽你這口氣,倒好像我在欺侮你──」

  「好了,我錯了,我說錯了!」含煙連忙說,竭力忍住那急欲奪眶而出的眼淚。

  在這種情形之下,她開始迴避柏老太太,她把自己關在臥室裡,整日不敢走出房門,因為,一和柏老太太碰面,她必定動輒得咎。可是,柏老太太也不允許她關在房裡,她會說:「我會吃掉你嗎?你躲避我像躲避老虎似的?還是我的身分比你還低賤,不配和你說話嗎?」

  她又不敢關起自己來了。從早到晚,她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才能不挨罵,怎樣做才算是對的!隨時隨地,她都要接受老太太嚴厲的責備和冷漠的譏諷。至於她那不光榮的過去,更成為老太太時不離口的話題:「我們柏家幾代都沒有過你這種身分的女人!」

  「只有你這種女人,才會挑唆男人瞞住母親結婚,你真聰明,造成了既成事實,就穩穩的取得了『柏太太』的地位了!」

  「我早知道,霈文就看上了你那股狐狸味!」

  這種耳邊的絮絮叨叨,常逼得含煙要發瘋。一次,她實在按捺不住了,蒙住了耳朵,她從客廳中哭著衝進花園裡。正好高立德從茶園中回來,他們撞了一個滿懷,高立德慌忙一把扶住她,驚訝的說:「怎麼了,房裡有定時炸彈嗎?」

  她收住了步子,急急的拭去眼淚,掩飾的說:「沒有,什麼都沒有。」

  高立德困惑的蹙起了眉頭,仔細的看著她。

  「但是,你哭了?」

  「沒有,」她猛烈的搖頭。「沒有,沒有,沒有。」

  高立德不再說話了,可是,他知道這屋子裡有著一股暗流。只有他,因為常在家裡,他有些了解含煙所受的折磨。但他遠遠的退在一邊,含煙既然一點也不願表示出來,他也不想管這個閒事,本來,婆媳之間,從人類有歷史以來,就有著數不清的問題。

  花園中這一幕落到老太太眼中,她的話就更難聽了:「已經開始了,是嗎?」她盯著她。「我早就料到你不會放過高立德的!」

  「哦,老太太!」含煙的臉孔雪白,眼睛張得好大好大。

  「您不能這樣冤枉我!您不能!」

  「冤枉?」老太太冷笑著。「我了解你這種女人,了解得太清楚了!你要怕被冤枉的話,你最好離開他遠一點!我告訴你,我看著你呢,你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我的眼睛!你小心一點吧!」

  含煙憔悴了,蒼白了。隨著日子的流逝,她臉上的光彩一日比一日暗淡,神色一日比一日蕭索。站在花園裡,她像弱柳臨風,坐在窗前,她像一尊小小的大理石像,那樣蒼白,那樣了無生氣。霈文沒有忽略這點。晚上,他攬著她,審視著她的面龐,他痛心的說:「怎麼?你像一株不服水土的蘭花,經過我的一番移植,你反而更憔悴了。這是怎麼回事?含煙,你不快樂嗎?告訴我,你不快樂嗎?」

  「哦,不。」她輕聲的說:「我很快樂,真的,我很快樂。」

  她說著,卻不由自主的泫然欲涕了。

  他深深的看著她,他的聲音好溫柔,好擔憂:「含煙,你要為我胖起來,聽到嗎?我不願看到你蒼白消瘦!你要為我胖起來,紅潤起來,聽到沒有?」

  「是的,」她順從的說,淚珠卻沿頰滾落。「我會努力,霈文,我一定努力去做。」

  他捧著她的臉,更不安了。

  「你為什麼哭?」

  「沒有,我沒哭,」她用手抱住他的腰,把臉埋在他懷中。

  「我是高興,高興你這樣愛我。」

  他推開她,讓她的臉面對著自己,他仔仔細細的審視她,深深切切的觀察她,他的心靈悸動了,他多麼愛她,多麼愛這個柔弱的小妻子!

  「告訴我,含煙,」他懷疑的說:「媽有沒有為難你?你們相處得好嗎?」

  「噢!」她驚跳了。急切的說:「你想到那兒去了?媽待我好極了,她是個好母親,我們之間沒問題,一點問題都沒有。」

  「那麼,我懂了。」霈文微笑著,親昵的吻她。「你是太悶了,可憐的、可憐的小女人,你不該嫁給一個商人做妻子。這是我的過失,我經常把你一個人丟在家裡,以後,我一定要早些回家,我要推掉一些應酬,我答應你,含煙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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